学巴书馆 > 张扬 > 第二次握手 | 上页 下页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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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被搁在小桌上。苏冠兰重新躺下,屈起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他很久没有收到琼姐的来信了。他也不敢给琼姐写信。他知道琼姐在南京度日如年,他本人在济南何尝不是度日如年。他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消磨时日,好像忙碌不堪,实则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想的除了琼姐还是琼姐!琼姐肯定会赶往颐和园赴约的。他无法想象琼姐在极度失望之余是怎样离开北平的;他甚至担心琼姐会在迷离恍惚中遭遇车祸,或因深陷痛苦而身患重病;更担心的是…… “苏冠兰,你为什么不吭声?” “吭什么声?” “你应该马上给琼姐写信,热烈祝贺她……” “写信,往哪里寄?” “寄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啊!” 苏冠兰睨视朱尔同:“不久以前你还说了叶玉菡很多好话,可今天又催促我与琼姐恢复联系,鼓动我跟她恋爱下去……” “我承认我自相矛盾!”朱尔同搔搔脑袋,“叶玉菡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但我要说,存在于你与琼姐之间的,才是真正的爱情。” “这矛盾怎样解决呢?” “不知道,”朱尔同想了想,终于摇头。室内沉寂了一会儿之后,又问:“什么时候给琼姐写信?” “我不是报考了杜克大学吗,发榜之后再说吧。” “万一你没考上,还给她写信吗?” 苏冠兰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 “为什么?” “朱尔同,你真的不懂?”苏冠兰望着天花板,“琼姐镀金之后,可能就看不上我了。” “琼姐不会是这种人。” “可我会自惭形秽的呀!” 笃笃!有人敲门。 “请进,”朱尔同抬高嗓门儿。 卜罗米牧师在推门而入的同时,四下溜了一眼。他一如既往,面容和蔼;在四下溜了一眼之后,朝苏冠兰颔首道:“校长请你去一下。” “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吧。” 一刻钟后,苏冠兰到了杏花村。他走进小楼,伸手敲了敲校长办公室高大而厚重的橡木门。开门的凯思修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屋里一如既往:紫色帷幕把所有光线都挡住了;无数蜡烛插在几座花枝状烛台上,摇曳着橘黄色的光泽,给室内的一切泼上一层浑浊的褐黄…… 校长安坐在高背安乐椅中,埋头于一大堆卷宗。他身穿深色斜襟大褂,胸前挂着那枚银十宇架,黄眼珠,薄嘴唇,高而宽阔的鼻子,体态魁梧,面目慈祥;只是头顶更秃,身躯更胖,肌肤更加松弛,后脑勺那半圈棕色鬈发也稀疏了一些。 苏冠兰鞠躬叫道:“校长。” “啊哈,是冠兰来啦,欢迎欢迎!”查路德摘掉眼镜,站了起来,更显出身材高大,风度和气派不减当年。他满面笑容,绕过大写字台,走到年轻人面前,又握手又拍肩膀。“哦哦,请坐,这边坐。凯思,沏茶。” 苏冠兰忐忑不安。他哼哼哈哈地应付着,顺便环顾四周。像以往一样,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壁炉上方那个十字架吸引过去,十字架上钉着一尊真人大小、紫檀木雕刻的耶稣“苦相”…… “校长,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我说过无数次了,别人叫校长,你应该叫查叔叔嘛!别忘了我跟你父亲情同手足。”牧师把脖子上的银链子拉拉正,使链子下端的十字架悬在胸口正中。他回到安乐椅上往后一仰,满面春风:“首先,冠兰,请接受我最热烈的祝贺……” “什么事呀,校长?”年轻人心上如千万只蚂蚁在扒挠。 “别急,冠兰,我马上要向你宣布一个大好消息。”查路德拉开抽屉,找出一份文件,重新戴上花镜,满脸笑容地宣布,“你,已经在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度公费留学招考中,录取在美国杜克大学研究生院。” “校长!”苏冠兰霍地站起来,心脏狂跳。 “别急,冠兰,还有更好的消息呢!”牧师从眼镜上方瞥瞥对方,又取出一份文件,抬抬眼镜,站起来挺直身子宣读:“下面,是国民政府教育部朱字(廿三)第一一七号指令:鉴于苏冠兰品学殊优,特指定为齐鲁大学校长特别助理。此令。” “你说……什么?”苏冠兰瞠目结舌。 “你问‘朱字’是什么意思吗?‘朱’就是朱经农先生,教育部次长,也是齐大校董会董事长——就是说,此项指令是朱次长亲定的。你知道,朱次长经农先生可是孔庸之先生的亲信,又是令尊的至交;否则,这等好事恐怕未必会有幸落在你身上。”查路德摘掉眼镜,重新落座,十指交叉搁在胸前。“冠兰,你知道,在齐大,校长特别助理虽是虚衔,却地位崇高,待遇优厚,因此历来都由名教授担当。像你这样,刚结束学业就能荣膺如此殊荣的,堪称绝无仅有——所以,你理应得到最热烈的祝贺!” 查路德还说了些什么,苏冠兰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肌体麻木,神经呆滞,思维停顿,浑身像浸泡在冰水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腿如同灌了铅似的,朝门口挪去。使劲拉开高大沉重的橡木门扇之后,他缓缓回过身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十字架和“受难的耶稣”。一股气流从偶然张开的门洞席卷而入,无数烛火忽然一齐摇曳,使室内的一切都被抹上浑浊的黄褐色,闪闪烁烁;尤其是深陷痛苦和面临死亡的耶稣,他瘦削的面庞和枯槁的身躯像受刑般抽搐,扭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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