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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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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达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问题就在这个‘安’字上了,没有房子住的人不安,有房子住的人也不肯安。想当初我们才开始安了几个寒士,那几个不寒之士便来抓我们,说我们是共产党;现在,这么多的寒士都挤在一起,却又要争个你多我少,天下纷争不息。” “大哥,你以为拆掉了房子就能安啦,如果把有争议的房子都拆掉的话,这一场‘文化大革命’就更热闹啦,那会有更多的人起来造反、抢房子,连大饼店楼上的那两间房子也保不住。”我见许达伟无言以对,十分得意,“怎么样,我小弟还是有功的。最大的功劳是让我们兄弟能相聚在一起,所以才有今天。” 张南奎来劲了:“对,小弟大大的有功,敬他一杯!” 阿妹从厨房里出来了,端上一盆青椒炒肉丝放在我的面前:“让我也敬小阿哥一杯,当初是他答应把我留下来的。小阿哥,你吃菜,这青椒炒肉丝是你最欢喜吃的。” 我奇怪了:“你怎么还记得?” “记得,我都记得。朱阿哥欢喜吃炒猪肝,南奎阿哥什么都欢喜吃,只要是洗得清爽,拣得干净的。” 许达伟问道:“我呢?” 阿妹掩嘴而笑:“不知道,你不管是吃啥,总是说:‘哦,好的,好的。’有一次我打翻了盐钵头,别人都咸得不能吃,你还是说:‘哦,好的,好的。’” 大家都笑起来了,确实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体。 许达伟也想起来了:“是的,那一天我们在讨论一个什么问题,有点食而不知其味。那是讨论什么来着……” 张南奎还记得:“那是讨论我们将来怎样去改造社会。这个问题我们都不感兴趣,你却是想得很认真的。” 许达伟说:“是的,我一直到现在还在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朱品听了直摇头:“哎呀呀,我的好大哥,请你不要再认真啦,再认真我们就没命了!” 许达伟还不服帖:“不不,认认真真做好一件事的人,总比那些一件事也做不好的人高明点。朱品好像是吊儿郎当,可他对画画是认真的。” 朱品点点头:“这话不假。” “张南奎这些年好像变得有点玩世不恭,可他对会计业务是十分熟悉的,而且是十分认真的。”许达伟看着张南奎。 张南奎也点点头:“这话也不假。” “阿妹做任何事情都是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到哪里都讨人欢喜。”许达伟转向阿妹。 阿妹笑笑,表示同意。 “小弟……”许达伟想了一想,“小弟也许是太认真了,成了一个逃难的。” 大家都笑起来了:“来呀,为受苦受难的人干杯!”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话也是说说的,三五杯下肚之后,头脑里的事情都变得像云雾似的。云雾有时也散开,突然有一道明亮的光辉泻下来,使人说出一些睿智的语言,勾回一些遥远的记忆。可那句回的记忆总是一件事,云天雾地的语言总围着那一件事转来转去,反反复复的。 许达伟也在云雾里旋转了:“这个世界怎么办呢,革命是为了什么呢?革命为了生活,那是活命哲学;革命为了有好房子住,有好衣服穿,那是修正主义;革命为了发展生产,那是唯生产力论……革命是为了革命,兄弟们,革命成为一只篮子了,只能拎在手里,放在哪里都不对。” 朱品说:“那就别放了,篮里装的全是酒,先喝个够!” “对,喝……” 第十回 痴情的阿妹 许达伟走了,我和张南奎在床上和衣倒下。 朱品是和阿妹一起走的,他们出了许家大院以后应该分手,应该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阿妹向东拐弯进藏书里,朱品向西回到他那纸品仓库里去。他没有房子,是和一个看仓库的老头住在一起。 朱品确实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打晃,脚步是S形的。阿妹不放心,一直跟在朱品的后面,当朱品一个踉跄的时候,阿妹连忙依偎到他的身边:“阿哥,让我送你回去。”阿妹伸出了右手勾住了朱品的腰。 朱品伸出左手搭在阿妹的肩膀上:“阿妹,你扶住我吧,我不行了,我没有力气,我需要你。” “阿哥,你别怕,我有力气。”阿妹把朱品勾得更紧点。 “好,我就依靠你啦,慢慢地走呀,别着急,没有人等我回去,我可以一直走到天亮,一直走到天亮……天亮了以后再去画毛主席像。” “阿哥,你不要着急,也没有人等我回去。” 两个人都不着急,两个人都没有第三个人在等待,相互等待着的实际上就是他们自己。他们紧紧地依靠着,在小巷子里漫步向前…… 苏州的小巷还是那么安静,行人还是那么稀少,路灯还是那么暗淡。沿街巷的小窗里有灯光,灯光都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此种夜阑的恬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都带有一种恐怖的气氛。 他们两个人对这种相互间的依靠好像也不陌生,似乎已经在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程。十七年前差点儿就走到一起来了,那时候阿妹是个童养媳,朱品也有未婚妻。多情的阿妹已经不顾一切了,表面吊儿郎当的朱品内心却是纯真的,他不敢移情,不敢辜负少女的痴心。 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阿妹那个大肚子的小丈夫已经去世,朱品的那个未婚妻也已经成为过去。他的那位未婚妻是学理工的,解放以后分配到一个绝密的军工厂里,那里是进去了以后就不能出来,结婚的对象要经过严格的审查,首先要是共产党员,其次是三代都要清白,再其次是不能有海外关系。那时候的朱品还没有打成右派,已经是样样都不合格了,特别不合格的是海外关系。朱品是浙江宁波人,他有个叔叔在美国开饭店,朱品没有见过这位叔叔的面,因为叔叔出国的时候朱品还没生下来呢。朱品的未婚妻最后是服从了革命的需要,和朱品分手了,这在当时是十分正常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和悲伤,因为痛苦和悲伤都是小资产阶级的消极思想,无产阶级是不应该有的。那时候,所有的革命青年都在努力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就像教徒想升入天堂似的。 照理说,阿妹和朱品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可那反右派却又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搁在了一边。 这种耽搁不是阿妹造成的,阿妹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是朱品的妻子了,因为她曾经赤身裸体地抱住过朱品。孟姜女只不过是被万喜良在荷花池边偷看到了手臂和肩膀,她就碰死也要嫁给万喜良,而且万里迢迢去送寒衣。在阿妹的心目中,孟姜女是她的精神寄托,也是她的道德楷模,她会唱《孟姜女》的四季歌,会唱得流下眼泪。 十七年前,当我们纷纷离开许家大院的时候,阿妹含着眼泪把我们一个个地送走,送到火车站,送到轮船码头。当时连张南奎也走了,因为刚解放的时候实行的共产主义,每一个参加革命的人都要集体行动,睡在集体宿舍里。阿妹一个人在许家大院里留守,看住我们当时无法带走的东西,那些东西就集中在张南奎住的房间里。眼下张南奎住的一间房,就是当年房管部门分给阿妹的。 阿妹本来是想到上房里去服侍费亭美,可是费亭美却连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万青田逃走的时候,拿走了许家所有的现金和贵重的东西。逼得费亭美只能靠变卖自己的手饰和旧衣服度日,那时候的珠宝和手饰又不值钱。过不多久,费亭美定为地主,从上房里搬到了厢房里,雇佣人当然是不可能了,她要自食其力。 费亭美搬出了上房以后,那上房便一分为二,给了一位吴局长,还有一位渡江过来的书记叫夏海连。两户人家都用围墙和许家大院隔断,把大门开在藏书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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