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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张南奎在厨房里准备炒菜和下面,听到阿妹的声音便奔出来了:“啊,阿妹来啦,我这个大师傅该撤职了。阿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喝酒的,是朱品事先告诉过你?”张南奎对着朱品乜了一眼,好像有点含义。

  阿妹的声音好像有点埋怨:“他还会告诉我呀?是我撞上的。我只知道小阿哥来了,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聚会,早知道我会带几样菜来。”

  张南奎说:“带菜就不必了,做菜倒是真的,你先歇歇,喝一杯,下面的事就全部交给你了。”

  阿妹也不客气,随即坐到朱品的身边,看了看朱品的酒杯,又随即拿起杯来,把那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回朱品的面前:“阿哥,你不能再喝了,我进门的时候就听得出你的声音不对。”

  “不不,我的声音很对,今天是难得,我和小弟多年不见。”朱品伸手要拿酒瓶,被阿妹一把夺过去。

  阿妹想了一想又替朱品斟满了一杯:“那倒也是,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是应当喝一点,可得慢慢地喝,不要拼。”

  朱品好像很驯服:“对对,慢慢地喝……喝呀,朱老头。”

  朱老头已经没有声音了,扒在桌上打瞌睡,听到朱品喊喝,才抬起头来,把蒙眬的醉眼睁开:“我……我今天不喝了,下次再聚。再,再会。”朱老头站起身,要回去。

  王先生也起身告辞,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些忘年之交也不能忘年了,年纪到底是不饶人的。”说着便搀住那摇晃的朱老头,走出门去。

  王先生和朱老头刚出去不久,许达伟来了:“好呀,你们喝酒把我晾在一边!”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好像欢迎受难的勇士凯旋而归。

  “你交代完啦?”

  许达伟摇摇头:“这种事情我有经验,所有的交代都是没完没了,最后都只能是不了了之。凡是运动还在进行的时候,你的交代就永远不会彻底,等到运动要收了,你的交代也就差不多了,这是规律。”

  张南奎站起来,把坐位让给了许达伟,因为他总共只有三张凳子,自己拖过一只小书箱来坐在我的旁边,又找了一个小碗给许达伟当酒杯。

  许达伟叫起来了:“啊,你们想把我灌醉?我来的时候柳梅还再三关照要少喝点,可能明天还要交代什么的。”

  阿妹见到许达伟也来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大家阿哥,你们坐着,我去炒点菜来。”

  阿妹的一声“大家阿哥”把我们都惹笑了,当年她由胡妈领来的时候就是叫我们大家阿哥,被我们笑了一年。

  阿妹也跟着笑了,她是故意的。

  我对眼前的情景好像十分熟悉,好像是在十七年前,八个人坐在红木方桌上,阿妹在厨房和客堂之间跑来跑去,送来饭菜和汤水。饭桌上正在讨论着什么小社会,什么黄金屋和颜如玉之类的问题。有时候阿妹也在旁边听着,她听得懂我们的谈话,笑嘻嘻的。那时候我们对许达伟的社会问题都不感兴趣,都觉得社会离开我们十分遥远,而那遥远的未来总是美丽的。现在却又反过来了,倒觉得那遥远的过去是美妙的,是温馨的。人活着到底是想往前走呢,还是想往后退?

  我十分羡慕他们:“你们经常有这样的小聚?”

  “我和朱品每隔两个礼拜就要聚一回。都是阿妹来炒菜、下面,阿妹下的面是苏州第一。达伟经常来,徐永不常来,马海西来过一回,罗非是根本不来的。”张南奎像报帐似的一口气说到底,端起酒杯:“我们兄弟八人,当年金兰换帖,说是要同生死共患难,现在看起来这都是不可能的,生死不能与共,患难来时也只相濡以沫而已。八人之中一人下落不明,三人不常来往,今天到了四个,还加上一个我们大家的小妹妹,可算是大多数了。大多数的人还能在炮火连天之中举杯把盏,人生还有何求呢?来,干一杯!”张南奎把一杯干了,却对朱品说:“你少喝点,有人疼你。”

  朱品举起杯来:“不不,这一杯是要喝的。告诉你吧,南奎,当我爬到高空去画毛主席像的时候,突然想到只要两手一松,一切便可了结,用不着被人呼来喝去,低三下四的。可是一想到张南奎这里还有酒喝,还有阿妹炒菜下面,活下去吧,上下竹梯当心点。喝吧兄弟们,我活着也仅仅剩下了这一点。”朱品的声音发抖,眼眶中含着泪水,他是把苦酒和眼泪一起喝下去的。

  我也想哭,但又感到欣慰。当朱品和许达伟被打成右派之后,我倒不太担心许达伟,因为他有柳梅,他有孩子,许达伟也比较坚强,他有勇气活下去。可我很担心朱品,他有浪漫的气质,却没有什么留恋,世界上没有一根绳索可以绊住他。现在我发现了他被两根绳索缠住了,一根是爱情,一根是友谊:“朱品,你不会死,爱情和友谊会支撑着你活下去的!”

  朱品擦了一下眼睛,好像刚刚明白似的:“对,小弟,你说得对,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能活下来,难道仅仅是对生命的眷恋?”

  张南奎的嘴向厨房那边油撤了一下:“那你还等什么呢,你别以为画家总会有什么才女来以身相许,也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女郎在等待着你这位右派大老爷,快些定了吧,起小弟在这里的时候你和阿妹举行婚礼,我们痛饮他三天!”

  朱品摇摇头:“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你们还记得我们先前讨论过的那个命题吗,要先有黄金屋,才能后有颜如玉,我们结了婚难道去住在仓库里?那看仓库的老头儿也不会同意。”

  “噢,是这样!”张南奎拍拍胸脯,“你结婚,我把房子让给你,这房子本来就是分给阿妹的,我住到厂里的集体宿舍里去。”

  朱品摇摇头:“不行,你这人和老婆都不能住在一起,何况是集体宿舍呢,你当初到许家大院来就是为了逃避那集体宿舍的拥挤。”

  我听了也点头,是这样的。

  许达伟说:“这好解决,你们可以住到我妈那里去,她最欢喜你们两个人,你给她画肖像,阿妹替她做事情,她才巴不得呢。再说,那汪永富一直在外面放风声,说是我们家的房子留得太多,你赶快挤进去,那边好像有点空隙,你们不挤别人也要千方百计地挤进去。”

  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同时也认为实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因为现在的房子是公家的,不是许家的,汪永富之类的人会不会来干涉?

  “那个汪永富没完没了地缠着你,到底要你交代什么呢?”我很关心这一点。

  许达伟愣了一歇:“是啊,我也在猜摸他到底要我交代什么。他东一榔头西一棒,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总的印象是他想打倒林阿五,还想弄清这大院里住房分配的来龙去脉,谁少谁多,好像是要抢房子。小弟啊,这事情都怪你呀!”

  我吓了一跳:“怪我什么事?”

  许达伟见我惊惶,笑了:“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发起火来要把这许家大院都拆掉,种上树木花草,放上石凳长椅,让那些被房子挤得透不出气来的人到这里沐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你说不能拆,寒士们要靠这房子来遗风挡雨,躲避雷电。好啦,这不是找麻烦吗,几十年来纷争不息……”

  我也笑了:“是的,是的,是有过这么回事体,可你也没有真的想拆呀,你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

  朱品再接上一句:“风雨不动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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