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巴书馆 > 织华 > 拍卖玩物 | 上页 下页


  “还是你习惯喝茶?中国人都爱喝茶,我去泡点花茶给你喝好了。”葛老先生一点也不在意她恍馆的态度,仍是笑呵呵的,转身就要进厨房,他殷勤的举动令紫芙震了震。

  “不,咖啡很好。”她极快的吸了口,热咖啡烫红了她的唇瓣,葛老太太瞧见了,连忙挥手叫葛老先生,“哎呀,怎么喝得那么急。快,老头子,去把药箱拿出来,给紫小姐涂点烫伤药,啊,小杰小少爷也顺便上点药,那伤口虽不大,总是流了血,不上药会留疤的。”

  等上了药,老先生又要两人洗个澡换衣服,老太太转身进厨房洗手做羹汤,准备留两个人下来过夜。

  紫芙一点也无法拒绝如此热情可爱的两位老人家,她的狠话、她的歹毒念头,好像在此刻都无法兴风作浪,都消逝无踪、不知去向。

  至于那把制式手枪,就这样孤零零的躺在地板上,有人路过不小心踢了一脚,便滚进沙发底下,从此不见天日。

  ***

  紫芙出生在高雄港口边的小镇,从小就没有母亲,她的父亲长年酗酒,总是半醉半醒的说浑话,动辄就对她拳脚相向,她只好离家出走,靠着自己的能力挣钱完成学业回到家乡,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很久。

  她翻阅检视着父亲留下的遗物,可笑的发觉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于哭泣都觉得浪费,她不知道有家人疼爱呵护的感觉是什么,从未拥有何来失去,没有失去又怎会伤悲?

  现在,她穿着葛老太太过大的洋装和外套,脚上踏着葛老太太的旧靴子,肚子里填满葛老太太料理的炸肉排和萨黑尔蛋糕,手指拎着葛老先生酿的白葡萄酒,屁股坐在庭院里葛老先生亲手做的上,耳朵里,依然悬绕着葛老太太嘘寒问暖的招呼,葛老先生热情幽默的玩笑,微风夜里吹来,鼻息里也尽是葛老夫妇庭院中亲手种植的花香味。

  她一身满是“葛郡”的温暖,而这份温暖让她感动得不知所措。

  极西同样拎了杯白葡萄酒,拉开咿呀水门,拢了拢外套颌口,夜里的气温低得冻人。换下西装衬衫,农庄里宽松的休闲服让他看起来就像个亲切的邻家男孩,不过那只是看起来。

  他杵立门口眺望星空,随即发现轻轻荡着的她。

  “舍不得离开了?”他声无息靠近,忽然站在她身后,口吻已恢复讥消。

  “你——”紫芙转身想威吓他,才突然发现手上的枪早已不翼而飞,她的肩膀紧绷起来,装出一派轻松样,“那要看你在不在喽。有你在,再好的地方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那真是太可惜了,这里是我成长的地方,怎么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感到索然无味?”哈哈,没了枪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极西决定发动他的毒舌攻势,毒死她!“我还以为你感动得一塌糊涂——巴不得留下来做葛家女儿。”

  言下之意就是她异想天开做白日梦。

  “可惜的不是我,”紫芙又不是省油的灯,即是心中又羞又怒,仍是嗤笑两声,悠闲以对,“而是如此地灵人杰的地方居然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奸商,啧啧,真该让里头的老人家看看你拨算盘时的态度。”

  “地灵人杰?”极西哼然,欲言又止的矛盾令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冷漠讥嘲的脸部线条、愤世嫉俗的肢体动作都教紫芙想不透是为什么。

  她的视线就像是习惯追逐萤火的飞蛾,即使是一点点的光源也能令她温暖得奋不顾身,望着玻璃窗报上,从小屋厨房内耀出隐约朦胧的两条人影,以及低声开怀的说笑声,是葛老太太在洗碗,而葛老先生就在一旁帮她擦碗。在用晚餐的时候,葛老夫妇对待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是何等细心,仿佛对待自己的孙子一般,晚餐过后,即使是老夫老妻的两人,也依旧抱有少年时的情怀说爱,为出口己也为孙儿,各自保留一些空间。

  如此和乐融融的情景啊,然而她却永远只能是旁观者。

  酒杯杯沿轻抵下颌,极西突然发现静默下来的紫芙,侧脸望去,敛眉垂目,仿佛是从中国仕女图中走出的丽人般,纤细优柔,楚楚动人。

  一双飞扬也似柳叶眉搭着丹凤眼,即使沉默不语也叫人能感受到她的聪明慧黠,小小的瓜子脸、尖下巴、菱形唇,白玉似的颈项隐没在宽大的咖啡色洋装中,但是他依稀记得白天穿着火红旗袍的紫,那柳条般玲珑修颀的身形曲线,仿佛不堪一折的腰肢。

  她凝望着窗边灯桑的神情,迷惘而落寞,要是她换上一身飘逸唐朝它装,恐怕会让人以为传说中的月神嫦娥正倚身在广寒宫中遥望凡间。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白日的她分明凶神恶煞地气得他牙痒痒,拿着枪猛敲他的那股狠劲,他还觉得她麻烦、恶毒,怎么她的阴险毒练都融化了,化成了那么令他熟悉的寂寥……那寂多的眼眸曾经凝望着万盏灯火、凝望着家家户户团圆情景,却只能不断出口问:我的妈妈呢?我的爸爸呢?为什么我只有公公婆婆而别人家的小孩都有爸妈呢?

  陡然的回忆与现实交错叫极西一阵心悸,却又倏地觉得可笑。

  “觉得酒好喝吗?”他出声打破沉默。

  紫芙怔了怔,“呃,还不错。”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说法,在埋葬死人的土地上种植出的红葡萄,能够酿出最甘纯芬芳的红葡萄酒,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倾身,用空酒杯轻敲她的酒杯,击出清脆的共鸣声,低头微笑询问。

  他忽然的靠近让紫芙一惊,他的身上仍有肥皂的浮香飘散在空气中,融合了酒香,酿成了和她截然不同的气味,是一种雄性的、充满侵略的味道。

  她抬眼,那一双紫色眼眸萧条得犹如晚秋昼末的云霞,沉潜入夜后,星际全无、月影不现,空洞而冷寂,邪颖而阴凉,却有股无形吸力,像是会将她身上的温度全数夺走。

  紫芙赫然退离几步,脚跟抵到花圃的砖圈才停止,她小小的喘了声,一虚张声势的喝叱,“你有病啊!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干吗?”

  “嘘——”他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瓣,“小声点。”指头随即点点小屋。

  屋内晕黄的灯光暗下,只留一盏小小烛火,夜里没事做,老人家睡得早,看样子葛老夫妇已经就寝。

  “不靠近点,我怕你听不见。”他朝她冷冽扬后,攀住麻绳,在板上坐下,下巴指了指她的酒杯,“我已经干杯,你怎么不喝呢?”

  他挑衅的眼神让紫芙不服气的一鼓作气勾起酒杯,眉睫轻敛,佳酿人口,一股醇然回甘袭上咽喉,冲得她顿时悄脸红晕乍现,仿佛抹上了胭脂般,眉稍眼角、颊上两鬓,冬夜里也现春风。

  他的一双紫眼眸黯了黯,更深幽更神秘。

  “紫……”他口中细细缠绕她的名,“你的名字真的叫紫吗?”

  “那么你呢?”紫芙指住小口,抹去唇上残留的液体,酒精令她的理智挡不住好奇心,“你的名字真的叫杰德吗?你真的是老人家口中的小杰小少爷吗?如果是,那么你就是有精神病了,人格分裂症、双面人。你是吗?”

  极西望着她,似笑非笑,他搁下空杯,轻轻的荡起来。

  小小的负载着人高马大的他,显得有些可笑,可是一开始,这个的确是为他而做的。

  老人家口中的小少爷活泼可爱、好动外向、总喜欢捉弄附近其他酒庄同年纪的小孩,喜欢趁大人们忙采收葡萄时捣蛋,小小年纪也学人家进大木桶踏葡萄榨汁,还差点跌到葡萄果肉堆里淹死,八岁不到就会偷酒窖里最好年份的酒喝,还喝得醉醺醺的,叫压榨场里的大人找到他时哭笑不得。

  他是吗?紫芙在心底冷嗤,不,他不配,他的言行举止不配做心地善良、慈祥和蔼的葛老夫妻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杰小少爷。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极面迎风飞荡,半长不短的及肩微导紫发在空中如羽毛般划着弧线,“为什么埋着死人的土壤能种出上好红葡萄酿成美酒?”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紫芙冷道。

  极西闭起眼,轻声呢前,“腐朽的肉体滋润了大地,粗变的枝干吸吮着红色血液,绽现在赤色花瓣中,盈满紫色果肉,榨出爽口佳酿,回应……口中所呼唤的人名,在唇齿夹缝里回应着。”

  紫芙漠然,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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