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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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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外婆坐在路前,手执蕉芭扇,一下没一下在身上拍动,轻轻同童年时的萼生说:“五二年我偕你母亲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车站,你知道她怎么说?她当时道:‘你们这次去,以后可没有机会见面了。’” 这个故事萼生在十二岁前听过多次。 她一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意义,老人家喜欢呢喃一些陈年旧事,小辈肯蹲着聆听,他们已经心满意足。 但这一次萼生在梦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说下去:“萼生,你没想过外婆也有母亲吧,当时我同母亲说:“什么话,去去就回来,一两年的事罢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谁知道一语成谶,往后数十年,真的没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没再见面。” 萼生低头拭泪。 “这次你们去,也不会再回来了吧。”外婆忽然说。 “不,不,”萼生争辩,“会回来,十二个钟头飞机,为什么不回来。” “可是,外婆有种感觉。外婆再也看不见你了萼生。” 外婆丢了扇子,与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声。 外婆发髻上总有点油腻味,此刻又悠然钻进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个人卫生,再说,他们也不赞成天天洗头沐浴。 萼生此刻为了这股油腻味更搂得外婆紧紧的。 “回来,回来,一定回来。” 铃声一下一下催响,萼生自梦中惊醒,双手握着拳头,混身是汗,面孔濡湿,一抹,全是泪水。 是电话铃。 天已经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过听筒。 “这边是美新处史蒂文生找陈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史蒂文生,早。” “陈,我们一起吃早餐可以吗?” “人们会怎么想?不大方便吧,稍后我上贵处来。” “老总吩咐我俩在街上见。” “旅游协会已经有人来探访过我。” “哦,那更加无所谓了,十分钟后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俩素昧平生。” 他笑,“我听说你长得不赖。”。 挂上电话,萼生犹自记得梦中每一个细节。 外婆穿洗得发白的香云纱旗袍,右边脸颊上一颗日益圆大的痣也清晰可见。 因为她的缘故,萼生拨电话给母亲。 母亲的声音很烦恼激动,“陈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飞机马上回来。”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从没想过,不是一声要别人就得言听计从。 萼生赔笑,“母亲,再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那边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别失去控制,别将事情夸大,我十天之内必定回来,以后有机会便向你报到,好不好?”萼生提高声线。 母亲不言语。 “谁出卖我的行踪?” “还有谁,你舅舅。” 世上充满奸细,“记住,母亲,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顾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母亲太息,萼生震荡,这一声叹息同外婆的口气一模一样,萼生顿时软下来,“我爱你,母亲。” 她母亲却苦笑数声且先挂了电话。 爱母亲,抑或纯粹利用? 会走路,摇摇晃晃,已经忙着挣脱母亲的手,也不理是否有这个能力,企图独立走路,等到看腻了风景。便回到母亲膝下,两只胖胖的手一举,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当然爱煞母亲。 出门前应当与她商量一下,此刻后悔伤她的心。 电话铃又响,史蒂文生来催,抱怨女人婆妈,手脚慢,他已在楼下等了五分钟了。 萼生连忙赶下楼去。 一看就知道谁是他。 面孔晒得似龙虾,金发蓝眼,穿卡其裤白汗衫,额角如凿着“美新处记者”般字样,正捧着啤酒杯子痛饮。 萼生坐过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说:“他们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闭咀,说公事。” “这是你十天的开销,多除少补,回加拿大后,写妥报告直接寄往华盛顿。” 讲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齿。 “你不打算帮我忙?”萼生睁大双眼。 他举起双手,“我们统统独立工作,文责自负。” 萼生点头,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办事,扫自家门前的雪。 “你驻这里多久了?” “六个月。” “有何置评?”萼生虚心讨教。 “比她的女孩子们部那么美丽!”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扬扬眉毛,“你应该有,他们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儿,严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处所聘,前来写特别报导,你期望他们怎么样,视若无睹?” 真的,理亏的似乎应该是陈萼生。 “放松点。切勿接触人家的敏感范围,据实报导,下次还能再来。” “这已是上好忠告,谢谢你,史蒂文生。”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有什么事,你大可找找商量,还行,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也可以出来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变的美国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怪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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