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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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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并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一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 住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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