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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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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么唾弃我,叫我什么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么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么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销魂,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么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毫不讳言,“怎么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么会爱父亲。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么都得博一记,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么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么在哨咬着心似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么奢望,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但决定在我,选择也在我,他不负责任。 说得很好,处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这里边还欠缺什么,我说不上来。 后来由我结了账。 允新没有出去,也没有睡,他在听音乐,抽烟斗。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我的鼻子,我觉得奇怪,因为只有在早期,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才这么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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