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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又沉默了。粗犷阳刚的脸庞一静下来,有种慑人的魄力。不知不觉地,柳绿霏屏住气息,在等他开口。

  “那可不一定。”他的嗓音极低,“当年我娘死后,老头子恨不得我也一起死了陪葬。我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发冷又发热的时候,还听见刘总管转达老王爷的命令,说是不必给小杂种请大夫。”

  柳绿霏听著,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柔软缎子布料。

  他的表情、口气都很平常,像在说什么鸡毛蒜皮小事似的。但柳家数代都行医,在达官贵人的府邸来来去去,那些富贵家仆狗仗人势的嘴脸,真是听得?多、看得多了。可以想像当年一个孩子丧母之后,不但没有人安慰照料他,还要被父亲厌弃、被下人欺负,有多难捱——

  “呃,后来呢?”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柳绿霏忍不住追问。

  “后来,我就逃走了。”雁靳辰看她一眼。突然,眼一眯,流露出那个他特有的,略略带著邪气的微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敢情是心疼我?”

  随口调笑的言辞,却换来她无比认真的回答:“是啊。”杏儿眼圆圆,瞬也不瞬的直望著他。

  她和他遇过的女子都不同。不管是北漠的凶悍佳丽,京城的名门闺秀,甚至是风月场所的青楼艳妓,都没有她的一股特殊气质。

  为什么呢?是她身上的淡淡药味吗?还是——

  “现在我终于知道,你因何只对王爷府的下人如此冷酷了。”她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虽然长得一脸坏人样,到医馆去的时候人人都怕你,但说到底,你也不曾给过谁脸色看,对保柱也挺客气的。这样说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不愧是大夫,说的全中。”雁靳辰笑笑,眼神突然转为锋利,“与其说是恩怨分明,不如说我有仇必报,绝不宽容。如何,怕了吗?”

  “不会。”她的回答再次令他诧异。柳绿霏无比认真地道:“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一个弱女子口气这么大,一本正经的说出狠话,未免好笑;但转念想到他们初见面时,柳绿霏出其不意就制住了魁梧保镖的光景……用力不在大,而在巧。她是真聪明,让人不得不心折。

  但雁靳辰还是忍不住要调侃她,“是吗?口气还挺大的。那像今儿个老王爷吐脏了你的衣服,你要他怎么还?”

  “患者又不是故意要失态的。他们在病痛中,不算数。”她举了举手中的衣衫,“何况你拿了衣服来借我,父债子还,算是抵过了。”

  “谁要还他的债?他欠我和我娘的,十辈子都还不清。”

  被他话语中的深刻恨意震了震,柳绿霏睁大了眼看著他。

  雁靳辰心中也是一惊。多年来咬牙死忍,从不轻易出口承认的深刻恨意,在她面前,却如流水般的就说了出来。

  看来那双杏儿眼真是有魔力,又或者,她身上的药味儿其实是迷魂香?把人都勾得忘了自己,想什么就说什么。

  她?迷人?有没有搞错,一开始还曾经以为她是小厮一名——

  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心弦震动,雁靳辰故意道:“别瞪著我看。你到底要不要换衣服?还是,要我帮忙?”

  他的手对著她伸过去。下一刻,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雪白的小手挥开了黝黑的、不怀好意的大掌。

  “请你回避一下,我要换外衣了。”柳绿霏凛然逐客。

  正中雁靳辰的下怀,他只想快快离开她跟前。她逐客令一下,他立刻欣然从命,迅速离开。

  木格门关上了。门里的人怔了片刻,呆呆望著手上的绚丽衣物。

  而门外的人也没有立刻离去。他伫立在安静的长廊上。南风过处,他的衣带翩然翻飞。此刻的雁靳辰草莽气尽去,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皇室贵公子了。

  门里门外,都一样安静,也都彷佛有种难言的激荡,在慢慢扩大——

  老王爷的病情,在柳绿霏的悉心诊断照料之下,居然也开始有了些许好转。看在柳绿霏的眼中,真是欣慰。

  她并不认识老王爷,对他没有好恶,当然不似雁靳说的喜欢老王爷,但也不讨厌他。在她的眼中,他不过是又一个重症患者,她既然插手了,就要尽力医治,如此而已。

  但是除了她以外,众人的反应却都不一致,相当微妙。

  走进王爷府,她总是觉得有股莫名的别扭感。不只是因为主人风烛残年的缘故,而是,整个府邸虽然富丽堂皇,却处处都鬼影幢幢,眼角老是扫到有人晃过,却从来没有人会主动来招呼。

  也许不能怪他们。主子病重,心里担忧也是有的。不过,那种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天快塌了的气氛,又是怎么回事?就算有了些许好转,也不见他们有欣慰或高兴的模样。

  其中,应该参杂了些对年轻女大夫的不信任吧。

  转过长廊,来到后院的踌院。在她的坚持下,老王爷被移到阳光充足的南院居住。每日辰时一过,必定把细竹帘子打起,让初夏徐徐清风,温暖日照能驱逐久病卧床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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