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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挑水夫将水桶向地上放,两手叉了腰,望着她笑道:“怎么是不干净?怎么是干净?你说说这个理。”

  秀儿看了他那样子,知道他就有开玩笑的意味,可是受了他的调戏话,这苦又说不出来,于是绷着脸子,站了起来,把身子半侧着道:“你要怎么样?欠你水钱,给你钱就是了。你别错翻了眼皮子,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挑水夫将身子一扭,把嘴一撇道:“哟哟!又不好惹了。我和你要水钱,不是应该的吗?你倒占我们的便宜,充我们的姑奶奶。好吧!姑奶奶,你给水钱。”

  说着伸出手掌来,只向秀儿摇晃着。秀儿虽是看到他那一副轻狂的样子,可是他实在也没有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话。若是一定要说他有心调戏,倒像是自己居心不正了,便鼓了腮帮子,只是瞪眼望了他,并不作声。同时这眼珠里面两汪泪水,也就在眼角上活动着,恨不得要抢着流了出来了。

  挑水夫笑道:“干吗不言语,你是好汉,该我的钱,就还我的钱呀。”

  秀儿道:“该你的钱?不错,该你的担水的钱,这算不了什么,过两天给你。”

  挑水夫可就把脸板起来了,喝道:“什么?过两天给我,那可不成。姑奶奶让你充过去了,小辈我也当了。到了末了,你还是过两天给钱,没有这便宜的事。今天我要定了钱了,不给不成!”

  这几句话,真把秀儿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因道:“也不过是差你几担水的钱,总不至于逼出人命来吧?”

  挑水夫淡笑道:“你这又打算拿死来讹我们,我们穷光蛋一个,那也不含糊。就是那么一句话,今天你不给钱,不成!”

  秀儿虽然还是想用几句话来反驳他,但是看到他脸上紫中带青,显然是气得很厉害!便向屋子里钻了进去,口里答道:“我又不当家,你的话别和我说。”

  自己缩到屋子里,就在小凳子上坐着,背靠了墙,半闭了眼。李三胜虽是躺在炕上的,这些话,他都是听到了的。自己刚刚和刘先生闹了一场,已经是把人气个半死。若是为了这几担水的事,再吵一场,恐怕与自己身体有碍,因之只管闭了眼睡觉,并不理会。这时秀儿跑到屋子里来,心里也就想着,躲开了那个挑水夫,也就算了。不想那人竟是得一步进一步,站在房门口,大声叫道:“姓李的,你该我们的钱,还不还我们,你若不还我们的钱,我要在你们家随便拿东西走了,可别说我们不懂事。”

  这句话可把三胜逼急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喝道:“挑水的,你也别太倚恃了。你不打听打听,李三胜在北京城里耍手艺四五十年,没受过人家这一套,我若是不躺在炕上,你这么个浑小子,不放在你三爷眼里。”

  挑水夫笑道:“瞧见过了,你不是一个耍鬼打架的倔老头子吗?你等着我的,一会子,我再和你算账,我先给别人挑水去。”

  吆喝了这样几声才不听到说什么,想是走了。李三胜咬牙切齿地坐在炕上,不住地将两只脚顿着。秀儿这就走过来,向他笑道:“爸爸。你怎么了?你值得和这种人生气吗?”

  三胜道:“倒不是我和他生气,我想一个人,真是死得穷不得的,不过是出不起几担水的钱,倒要受他这小子的气。只可惜,在我还能出点力气的时候,总不肯好好地干,把挣的几个钱全花了,后来想积几个钱,一来赶上年头不好,二来自己气力不够,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干。这都罢了,偏偏这些有钱的主儿,对我们这些穷人,也是拚命地剥削,把这些穷人全杀光了,光剩些有钱的主儿,他们就有饭吃了!”

  秀儿笑道:“你别胡发牢骚了。人家挤穷人做什么?好比咱们吧,全家连炕底下的青砖头都挖了去,也值不了二十块钱,不够人家有钱的主儿吃一顿小馆子的,他值得挤咱们吗?”

  三胜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就说咱们吃的这样白面吧。本来是乡下庄稼人种的麦,粮食贩子,由乡下收买来,是八块一担,卖给粮食行是十块,他先赚两块。粮食行卖给磨粉公司,他肯十二块卖出去,就算有良心。公司磨成面,批发到大粮食庄,大粮食庄批发到小粮食店,再卖到吃面的,经手的谁不赚钱。吃面的,穷人多吧?你瞧那公司大经理,坐的汽车,是谁的钱买的?”

  秀儿笑道:“越叫您别发牢骚,您越要发牢骚。您不想想你这病,可是再受得什么气了?你再要生气,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在一边干瞧着,以后我可不替您着慌找大夫了。”

  三胜也没言语,在枕头下面摸出两个旧核桃来,自己只管在手里揉搓着,微微地闭了眼。秀儿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会子,想到了晚餐还丝毫没有着落,只管这样坐定了,耗到什么时候,可以弄得饭出来吃,便道:“爸爸,你躺一会子吧,我出去买点儿东西去。”

  三胜道:“买东西?你有钱吗?”

  秀儿道:“我去想点儿法子吧。若是一点儿法子也想不着,就找点儿东西当去。上午咱们喝了两碗糊,到了晚上还喝糊不成?”

  三胜本来想驳这位姑娘两句,可是一看到她的脸子,也十分清瘦了,尤其是两只眼睛,凹下去一个浅圈,便低低叹了一声。秀儿再也不征求父亲的同意了,自己悄悄地走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站,将脚一顿,向对过屋子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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