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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周秀峰笑着站起来,一拍手道:“这倒很有趣,你也知道‘自由’两个字,不过讲自由的‘讲’字,我倒不懂,这是怎么个讲法呢。”

  竹子道:“这句话,倒是你又不懂,你们南边人不叫讲自由,又叫什么呢?”

  周秀峰又笑了一笑道:“不管我们南边人叫什么吧,你先说,什么叫‘讲自由’。”

  竹子道:“你别考我,我全知道,这不是好话,比方说,一个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跟人家爷儿们上街去胡溜达,这就叫‘讲自由’。我妈常说,姑娘学自由,那就不是好人。”

  周秀峰真乐了,头枕着沙发靠背,只管哈哈大笑。

  这时,正好外面有人应声笑了进来,却是魏丹忱。周秀峰笑道:“你听到这位小姑娘讲‘自由哲学’没有,自由的定义,是这样简单明了。”

  魏丹忱笑道:“狗子亦有佛性,你仔细玩味玩味,这话虽浅,可以见大。”

  因向竹子笑道:“这话是你妈说的了,你姐姐怎样说呢?”

  竹子道:“我姐姐倒是没提过。”

  魏丹忱望着周秀峰道:“怎么样?这里就含有新旧思想的冲突。”

  又向竹子笑道:“现在戏园子里男女同座,饭馆子里,爷们儿可以去,姑娘也可以去,你上公园去瞧瞧,一对儿一对儿的,多着呢,难道说这都不是好人吗?难道爷们儿去的地方,娘儿们、姑娘就不能去吗?”

  竹子笑道:“您还是大学堂里的老师呢,说这样不开通的话儿,这年头儿,要讲自由维新,男女平权。”

  魏丹忱微笑着,向周秀峰丢了一个眼色,周秀峰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魏丹忱站着,两手一拍,向竹子一伸大拇指道:“二姑娘算你明白,现在做姑娘让人说一声‘不开通’,那是不好听的。”

  竹子笑道:“开通,这有什么难,谁都行。”

  她看到魏丹忱向她伸了一个大指头,她很是得意,只管笑着。魏丹忱道:“你既然是开通的人,你就得讲自由。”

  竹子红了脸,扶着一只桌子角,用个食指在桌上乱画。魏丹忱笑道:“我知道你不反对讲自由,你同你姐姐就跟周先生一块儿出去玩过。”

  竹子绷着脸道:“我们小孩子要什么紧。”

  魏丹忱笑道:“是呀,小姑娘不要紧呀,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你姐姐,……”

  周秀峰突然站起来,将手一挥,皱着眉道:“别往下谈了,成不成?”

  魏丹忱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指着周秀峰,笑向竹子道:“他这个人近来做事,有些对不住人,可是我们做朋友的,都会劝他别胡来的,你回去对你姐姐说,尽管放心。”

  周秀峰正色道:“你可别胡乱开玩笑,她是一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糊里糊涂的,她回去一说,真会惹出是非来。”

  因对竹子道:“二姑娘,你知道魏先生傻里傻气,他的话靠不住,你别信他的。”

  竹子嘴一撇道:“这个我还不知道吗?我回去也不会对我姐姐说的。”

  魏丹忱笑道:“你真聪明,我们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你就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

  周秀峰望了一望魏丹忱,先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笑道:“我真对你没法子。”

  于是向竹子招了一招手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竹子见魏丹忱在屋子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跟出来,将身子扭了扭道:“干吗呀,有话你说就是了。”

  可是口里虽如此说着,终于也是跟着出来了。

  周秀峰靠楼栏杆等着她,先不说什么,手上早是捏了一张铜子票,就向竹子手里一塞。竹子见了,手向后一缩,摇头道:“我干吗还要你的钱?”

  周秀峰微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点儿奇怪,不要钱就不要钱,为什么加上一个‘还’字,这样子好像以后永不要我的钱了,为什么呢?我们恼了吗?”

  竹子鼓嘴道:“你不是不和我姐姐好了吗?”

  周秀峰摇手道:“别嚷,别嚷!让别人听见,要笑你姐姐的。你回去对你姐姐说,‘别多心’,这事就完了。”

  竹子道:“就是这三个字,没有别的话说吗?”

  周秀峰将铜子票塞在她手心里,笑道:“你别客气,把这个拿去,你不拿,那倒像是真恼了。”

  竹子听说一笑,就拿着钱走了。

  周秀峰走回屋子来,用手指点着魏丹忱道:“你说话真不管惹是非,这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那怎么好!”

  魏丹忱笑道:“你装模作样干什么?你让这孩子传书带信,什么话都说了,并不怕她泄漏,我说两句很平常的笑话,就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吗?”

  周秀峰道:“你可别胡说,我并没有对竹子说过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话,我想我以前的行为,或者有些不对。”

  魏丹忱笑道:“什么对不对,你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了,我想你最好是做个齐人,黄小姐为正,陈大姑娘副之,那么,你就得其所哉了。可是在这年头,凭着这两位的环境,陈大姑娘纵然可以屈就,黄小姐也不会容纳。黄小姐自然是只‘熊掌’的了,所以到了现在,你不得不搁下一边,提起一边。”

  ①齐人:《孟子·离下》“齐人有一妻一而处室者。”

  周秀峰并不答他的话,横躺到铁床上去,无故却长长地叹上了一口气。魏丹忱躺在沙发上,颠着大腿道:“这件事呢,别说是你,就是在我,也会感觉应付困难。陈大姑娘我看去什么都好,只是一点儿教育也不曾受过,知识太浅薄了,和这样的人结婚,岂不是开倒车?”

  周秀峰就这样躺着,默默无语。魏丹忱笑道:“嘿,你为什么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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