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巴书馆 > 张恨水 > 太平花 | 上页 下页
四九


  李守白道:“大姑娘一定是怪我了,若是不怪我,怎么一天也不见面,晚上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坐着。”贞妹因他说着心事,还是低了头,只管去拨弄辫子梢。李守白看着,觉她有点楚楚可怜了,笑问道:“大姑娘一个人这里做什么?”贞妹道:“不做什么。”

  李守白道:“我倒猜着了,一定是在这里哭,因为在屋子里哭,怕大家听见呢!”贞妹听到这话,将手放了辫梢,突然一扭身,笑了起来。

  李守白道:“大姑娘态度这样诚恳,我想起来越是惭愧。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并没有定亲事,告诉令尊那句话那是胡说的。”

  贞妹背向他站,没有答言,可是她心里又是扑通扑通跳将起来了。

  李守白道:“那个时候,我只想到随便答应那马弁一句话,不过是和大姑娘打脱强师长的关系,何必弄假成真,而且大姑娘自己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贞妹听了这话,突然将身子扭转来道:“我……”她只说了这样一个我字,依然把话忍住了不说,身子已经是朝着李守白,可是头已低下去,又抬不起来了。

  李守白听她这个“我”字之后,心中更是十分明了,便道:“后来我想到大姑娘是我的恩人,而且这件事,若不是大姑娘同意,令尊也不会来说,我在人情上,是应该答应的。”这句话说了不要紧,说得她周身筋肉向上一弹,嘿的一声笑了,赶快抬起一只右手来,掩住了自己两只眼睛。

  李守白道:“并不是我轻薄,现在这种时代,婚姻都要自主的,这个机会很好,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大姑娘可以告诉我一声你的意思究竟怎样?”贞妹依然掩着脸不作声。

  李守白道:“姑娘虽然大方,大概还不像我们这种新人物,对于婚姻大事,可以自己随便说的。你既然不开口我也没有法子。这样吧,我来先送你一件东西。”说着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掏出一样小物件,托在手心里,就笑着向她道:“这一块玉牌子,是我家传之物,自小我母亲替我挂在身上,我长了这么大,不曾离开过身上一天。所以在我自己看来,这总算是一件可宝贵的东西。现在我把这样东西,送给我的恩人,你若是愿意收下,你就不说什么,你心里也就自然明白。假使你不收,将来我再想别的法子报答你。”贞妹听的话,虽然隐隐约约的,可是他用意所在,已经十分明白,将掩着眼睛的手放了下来,对李守白托着玉牌的手,微微瞟了一眼,却不曾用手去接。

  李守白看她那样虽不拒绝,可不肯接受,手上老托着这块玉牌,伸了出去,究竟不是办法,因之又把手摇撼了几下,向她说道:“大姑娘,你真是不受,我就收下了。”说着收回手来,把玉牌又揣回衣袋里去,这才把贞妹的话急了出来,她扭着身体道:“不,不!我不是那样说。”她说着,伸着手,用两个指头钳住李守白的衣袖,李守白料着是没有问题,于是左手捏住她的手,右手把这块玉牌向她手心里一塞。

  说来也稀奇,贞妹对于这块玉牌,原来好像有不肯接收的意思,现在人家向她手心里塞去,她就紧紧地握着。李守白索性连她的手,一把握住摇撼了两下,笑道:“你心里当然是很明白的,你现在还避不避嫌疑?若不避嫌疑,就在这柳树下找个地方坐,我们谈一谈心。”贞妹道:“不要吧,让我爹知道了,怪不好意思的。”

  李守白笑道:“现在原是要你爹知道的。”

  贞妹低了头道:“现在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李守白道:“你不生气了吗?”贞妹不作声。

  李守白道:“你不哭了吗?”这一问,问得她身子一扭,噗嗤一声笑了。李守白将她带拉着,又带挽着,把她拉到柳树荫下来,这里正有两块洗衣的石头,放在水边,就拉着她在那上面坐下,自己也就一挨身坐下了。这时夜风由荷叶上吹来,带着一种清香,水里的虾蟆(蛤蟆),咯咯作响,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可以搅扰人的视听。于是这夜色更深沉了。贞妹到了此时,心里已经不跳,身下也不抖颤,更不会害臊,就安安静静和李守白谈起话来。他们谈话的声音很细,不但蛙声可以把声浪盖去,就是那晚风吹来,柳树条子沙沙作声,荷叶瑟瑟作响,早也就把一切的谈话掩藏过去了。那天上一轮圆澄的月亮,原来单独地系在碧空,现在天上却淡淡地抹上了一片松云,云有时走到月亮前去,月亮就飞跑起来,仿佛月亮看到地上这一双情侣,她有些害臊,倒藏藏躲躲呢。他们是月亮东上时候见面的,到了月亮正中,坐着不曾散,还是贞妹先站起身来道:“你的身体刚好,这里露水重,仔细又着凉,还是进去吧。”

  李守白也觉得身上果然有些凉,就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又牵了牵西服的底襟,笑道:“谈话的时候,可真的不短。”

  贞妹看他牵衣,也弯着腰伸手替他牵衣。李守白连忙挽住她一只胳膊,笑道:“这可不敢当,我问你,你现在不害臊了吗?”

  贞妹道:“明天我还是要伺候,害臊也不行啦。”

  李守白道:“不要忘了今夜,今夜的月亮多么好哇。”

  贞妹笑道:“嗐!这句话,你今天说了多少遍了。我问你,你以前不愿意,怎么现在又是这样快活?你不要是把我当小孩子,骗着我玩的吧?”

  李守白道:“别的什么事可以骗人,婚姻大事,怎好骗人?明天你对令尊说明,我们就正式做起亲戚来了。”

  贞妹道:“我不好意思说,还是你对他说吧。”

  李守白笑道:“我们谈了这半夜的话,怎么你还是不好意思呢?”

  贞妹突然站住,侧耳听了一听,低声道:“了不得,我父亲醒了,他在咳嗽呢。”说毕,飞也似的就向屋子里跑。

  李守白在后面跟着,也只好轻轻地走进屋子里去。他心里就想着:这种小家碧玉的女子,大方是天生成的,羞怯呢,又是她环境上耳濡目染养成的一种习惯,细想起来,可是别有一种趣味。在他原来对贞妹虽然还有些未能满足之处,现在算是免除了。进了屋子睡觉以后,只管把今晚月下缔婚那段经过仔细玩味起来,直到深夜,方才入睡。次日醒来,在床上不免又想了一阵,觉得回头和孟老板见面,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明拒于前,却暗允于后,怎样和人家说话,倒不能不先想一番。正犹豫着,二秃又送了茶水进来,李守白问道:“大姑娘怎么不见?还在生气吗?”

  二秃笑道:“不,她今天乐着呢!”


学巴书馆(xuoba.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