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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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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之后,有一里路的滩河,就上岸了。一丛深深的绿竹林子里,汪汪地发出几声狗叫。大家顺了小道前进,露出一排背山面水的人家。一家门口放了几个挂面架子,一家门口堆了一些篾编的竹器,都半掩了门。其中一个店面的人家,虽然是关了门窗,看那架格上空空地只放了一些火柴佛香和纸锭,柜台上有一个大瓦钵子装了盐,柜台顶梁上垂了几绺麻捆,在柜壁上有一张成了灰色的红纸,写着“端木遗风,百货俱全”八个字。 彬如看到,首先笑了,他向大家道:“写这字条的人,意思很幽默。” 百川笑道:“不然,在山上人看来,他们所需要的,这里都有了,也许是百货俱全了。” 大家说笑着,就进了这店堂。这店堂里放了一张桌子,可没有板凳,里面一土砖门下有个老头子跨了一条板凳,在墙边打草鞋。他张望了许久,不敢过来。百川操了家乡话,告诉他是来逛万山的,要在这里借住一宿,请他代找几个挑夫。老人这才放大了胆,四处找出了几条板凳给他们坐。在门外捧了一大捆干茅草,送到旁边一个灶里去,掀开灶上的锅盖,用一个大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几瓢水进锅去,接着就盖了锅,向灶里点着一把火。 不多会,水沸了。他在灶头上取下一个竹筒子,由里面抓了一撮灰也似的东西,洒到锅里,于是提了一把大瓦壶来,将瓢在水里摆荡几下,就舀水向壶里灌。接着,他便带了三只粗饭碗和那壶一齐送到桌上,原来这是敬客的茶呢。徐彬如看了,真觉这种生活别有风趣,只是笑。因为他们都如此赏鉴那些小动作,所以事事有味,就也忘了辛苦,当天就在这里歇了。 次日,由店里代雇了五名挑夫,代挑着车上的行李物件,三辆小车自回去了,因为这屋后便是山。大家换了短衣,换上布底鞋,结束一番,预备登山。在未开步之前,百川找了六根细棍子来,南京来的人一个人分得一根。欧阳朴拿了棍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百川笑道:“暂且不说,将来自有用处。” 于是一行十一个人,就开始上山了。前面是百川一人先行。后面跟了五个挑子。这五个挑子里,粗笨的帐篷,精巧的照相匣子,一切都有。两个工人、三位教授在后相随。因为这依然是大路,大家并没有什么戒备。余侃然博士挂了一个采集标本的箱子在身上,手上拿了根棍子,东指西搠,很是高兴。百川在前面,回转头来看到,便笑道:“余先生不要太高兴了,回头会走不动的,不信,请你看前面。” 大家向前看时,两道斜岩环把中间伸出一个大山峰,那山峰边有个缺口,似乎人行路在那里。百川道:“我们非过了那个山峰,不能歇腿。” 侃然道:“这也不远呀,有什么困难呢?” 于是大家继续地向前走,走了一个小小的山峰,侃然有些喘气,棍子不能东打西搠了。这里所经的路,是在半山腰顺着山的形势砌成的阶级,始终左是高峰,右是悬崖。看到前面有个高坡,可以不久跨上去,然而偏是山形一转,要绕了半个圈子过去。或者到了高坡边,不能向上,反要下降,下降之后,才登那个高坡。在高坡这边,看到那边是一层一层的石阶路,然而翻过石阶时,又有一个高坡在面前顶着。这石阶也不过是个名,其实就是在斜坡的石面分了一些层次,那石面就崎岖不平。有些石板太光滑了,或者石板上又有碎石,简直站不住脚。 余博士不知不觉地用那根棍子当了老人的拐杖使着,走一步,用棍子拄着地上一步。看看同行的人,除了那五个挑夫而外,不都成了老人了吗?百川走在众人的前面,有时跨上那二尺高的石阶时,还能借着棍子支持的力量跳上一跳,然而其余的人差不多是爬了。这山上都零落地长了一片一片的草皮,疏疏落落的。也有些松树,有那不大高的松秧长在路边,常是借它一把力,把人带上石阶去。大家要挣一口气,非过那山峰不歇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阵阵的汗从背上透出。好容易转过那山缺口,呵呵。何尝是山峰,不过是一个山峰下的起点罢了。 欧阳朴博士见余侃然两脸通红,笑道:“你釆集了多少标本了?老实对你说,这山上的人,过一十年后,也许不知道标本箱子是博士的招牌,你挂那幌子做什么?” 余侃然喘了气道:“我不和你说。” 他放下了标本箱,在石头下的草皮上躺着了。行路的人是不能休歇的,一休歇之后,犹如新婚的男子爱新房一般,总很依恋地舍不得那一片休息之地。好在大家的游历期是没有限制的,多休息一会儿也不算什么。歇了两小时之久方始开步。这样走一小时歇两小时地走着,当天只在山上走了二十多里路。遇到一个较为整齐些的山村,不等太阳落山,大家便安歇了。 这山村的所在,是在两片小峰之下,凹下去一片平地中,盖了七八户人家的屋子,屋子后面还靠着山呢。这里有一家是挑夫的亲戚,托挑夫去说明了,这人家借了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做了他们休息的地方。这主人翁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他间日在山上送一回竹器下山去卖,常和乡镇上的人见面,他在这里已经算是文明分子了。他看到先生们是斯文一流,引到堂屋里坐下,依样地提出一把瓦壶来。 这瓦壶口上盖了一个瓦碟子,碟子上盛了不少的稻草灰,那茶碗的质料也进了一步,是瓦质的,不是粗瓷的了。带来的行李物件,主人对之十二分的小心,都让人搬进到卧室里去。他不敢直接地向来宾说话,只是当了来宾的面和挑夫们说话。山上的太阳落得快,纷乱一阵,天色已经昏黑了。主人翁于是搬了一个破瓦缽子,放在堂屋中间,捧了一堆竹子篓破碎了的粗篾片放在缽子边,然后点了火,零碎地向缽子里添着燃烧。挑夫们坐在阶沿石上吸旱烟,抽出那燃烧的竹棍来点火。主人翁又捧了一捆长可五尺长篾来,他抽出两根,在缽子里点着了一端,将另一端插在黄土墙眼里。 这黄土墙上正有不少的墙眼,两根长篾插在堂屋的东西两壁,那火焰放出来一二寸长,居然照着堂屋里有些光辉,原来这是当灯亮用的。四个探险队员,各据了一条木凳,围了桌子坐着。桌上是一把瓦壶,两个瓦碗,那壶里的茶,倒到碗里看时,正好似两碗黄黑色的颜料水,满碗飞着茶叶末子,不必喝,只闻到鼻子里就有一股子刺鼻子气味。 徐彬如坐在上方皱了眉道:“我看这屋后有一道清泉,那水想是好的,可惜只对付这种茶叶。” 百川解得这位诗家的意思,便向主人翁攀谈,他说姓褚,都叫他老三,百川便向前笑道:“三哥,我们走路辛苦的人,别的罢了,只想一口好茶喝,我们自己带有茶叶,请你不要用锅烧水,就把这瓦壶刷干净了,烧一壶开水来,我们自己来泡茶。诸事有劳,明天我们多算火钱。” 老三道:“不打紧,水火我们这里是两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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