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巴书馆 > 古龙 > 午夜兰花 | 上页 下页 |
一 |
|
▼第一部 盲者 这个卖药的郎中用一根白色的明杖点路,走入了这个安静平和的小镇,然后就开始敲起他那面小小的铜锣,却不知—— ▼第一章 铁大爷 风在呼啸。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幸好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这里什么都没有。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一片死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有人在犬后。有一个盲人。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卜”的一声。 风又来了。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声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妪讨价还价的声音,刀杓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楼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小调的声音。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槌,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因为他不知道!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是变成了一个死镇。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详平和的小镇,竟然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死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猝迁移? 盲者轻轻的敲锣,缓缓前行。风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来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如果说他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可是现在他们却走得很慢。 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至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骠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部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系。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有多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不是的。 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的,就算那五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的铁大爷。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铁大爷身高七尺九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条?三百八十七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条都硬得像铁一样。”铁大爷“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玉”,也没有人不知道。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敌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急切,他的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的走。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因为一顶轿子。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旁。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得马来。抬轿的少年放下轿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这只手修长柔美洁白,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一个穿一件在翠绸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衫的小老头。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瞇瞇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刀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入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如刀双眼,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蝙蝠,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盲者,不知道。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回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 “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
学巴书馆(xuoba.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