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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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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啊!”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欲望中醒来,醒到另一种欲望里去。” “为什么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啊……我可不想再要什么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 “我是说我,我最好是一块石头。” “‘我’总也是不了石头。石头不会说‘我’,意识到‘我’的都不是石头而是欲望。石头只能是‘它’。” “我会变成一把灰的,这你不信吗?” “烧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块石头,这我信,你早晚会这样的。但是,‘我’不会。” “你说什么,你不会死?F医生你清醒吗?” “我并没说F医生,我说的是‘我’,我是说欲望。欲望是不会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远叫做‘我’——在英语里是‘I’,在一切语言里都有一个相应的字,发音不同但表达相同的意思。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难免会失恋,这失恋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于‘我’偶然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样,都不过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过是在‘我’的位置上经受折磨。” “F医生,您不必弄这套玄虚来劝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会怎么样。” “你也不用这么激我。一个想死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脱欲望,想成为一块石头,一把灰,说不定还想成为一块美丽的云彩,一阵自由的风……” “你是说我并不想死,我是在这儿虚张声势?” “不是虚张声势,是摇尾乞怜。别生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别人说什么。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 119 以上对话的双方,有三种可能: 一、F医生与诗人L。 二、F医生与F医生自己。 三、F医生与残疾人C。 如果是一,接下来诗人L必哑口无言,他翻开地图册,一页页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诗人知道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不过是一厘米等于三百或四百公里罢了,他把那地图册揣进衣袋,仿佛已经把他恋人的行踪牢握在手。 然后诗人L告别了F医生,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在我的世界上变成一个消息,诗人的消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诗人的欲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并不随时碰撞我们的耳鼓但随时触响我们的心弦。从那并不随时碰撞耳鼓但随时触响心弦的消息里,辨认出诗人无所不在的行踪,或到处流浪的身影。 如果是二,F医生将就此把渴望藏进夜梦,融入呓语。 F医生很清楚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但他其实并不大弄得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对于F医生,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梦境呢,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 他曾对诗人L说过:如果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会堂里听着狗屁不通的报告,另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说着梦话,你怎么区分哪一个是醒着哪一个是梦着呢?如果一个人睁着眼睛上楼,上到楼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另一个人睁着眼睛梦游,望见一个水洼轻轻一跃,跳了过去,醒和梦可还有什么令人信服的区别么?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为一个安详的梦者总会醒来成为一个警惕的醒者,而一个警惕的醒者总要睡去成为一个安详的梦者。所以醒与梦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紧张而警惕的,一个是自由而安详的。 诗人不同意这样的区分,说:“那么在噩梦里,阁下您还是安详的么?相反,在做爱的时候您要是还有所警惕,您极有可能落个阳痿的毛病。”诗人指出了另一种醒与梦的区分:醒着的人才会有梦想,因而他能够创造;在梦里的人反而会丧失梦想,因而他只可屈从于梦境。诗人L还向F医生指出了梦想与梦境的区别:梦想意味着创造,是承认人的自由,而梦境意味着逃避,是承认自己的无能。诗人L对F医生说:“所以我是醒着的,因为我梦想纷纭,而你是睡着的,因为你,安于梦境。” F医生沉默良久,忽然灵机一动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的事:人为什么可以创造,而机器人只能模仿?因为欲望!F医生击额顿足,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生命就是欲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凭空地梦想、创造,而机器人没有欲望,所以它没有生命,它只能模仿人为它设计的一套梦境。医生心里一凉,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毁于一旦了:是的,欲望这东西,怕是不可人为的,人既不可以消灭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设计它,因为它不是有限的梦境,它是无限的梦想呀! 如果是三,残疾人C肯定被一语击中要害,一时无言以对。 F医生接着会问:“你还在梦想着一个女人,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问:“你仍然怀有性爱的欲望,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说:“那么,你就没理由怀疑你爱的权利。” C默然垂泪。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这样说。 F医生接着会对坐在轮椅上的C说:“那么你就会发现你并没有丧失性爱的能力。” “你相信吗?”残疾人C说,“你真的这样相信?” “如果触动不能使他勃然迸发,”F医生说,“毫无疑问,梦想可以让他重新昂扬激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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