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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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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地走来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动、舒展、屈伸、自在坦荡。那是幽暗中对我们的召唤。我,或者F,或者他人。那是自己对他人的希望,和自己对自己的理想。是个人对世界的渴求,是现在对永远的祈祷。看吧这就是我,一览无余,她是在这样说。看看我,不要害怕,她是在这样说,要放心,要痴迷,不要羞愧。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粉碎羞耻的时刻。看看,这耸动的胸脯,并不是为了呼吸而是为了激动才被创造的呀,这腰腹不是为了永远躲在衣服里面的,恰恰是为了扫荡那隔膜才一直等待在这儿的,这健康茁壮的双臀难道不应该放她们出来栉风沐雨么?不能让她们在永远的秘密中凋谢,千万不能!不能让她们不见天日,不能让她们不被赞叹,不能让她们不受崇拜,因为她们,不正是凡俗通往圣洁的地点么?她就是这样说的。在喧嚣嘈杂的千万种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她的声音,我,F,或者还有别人,我们可以听见她就是这样说的,这样宣告。所以来吧,此时此地她们不是一触即灭的幻影,她们尊贵但不傲慢,她们超凡但并不脱俗,她们有温度,有弹性,有硌痕,有汗,是血肉,但那血肉此时此地恰是心魂的形态…… F冲过去,双唇压住N的双唇,然后走遍她的每一处神奇和秘密,让她软弱地喘息,让他们俩在喘息中互叫着对方的名字,让两个肉体被心魂烧得烫烫的……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你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记住,以后也是这样。”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胆大包天地来过我的房间里吗?” “是的,来过,在梦里。” “不,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对我有欲望,你就来了,你就也看见了我的欲望。”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没有过一个人的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时候,就是我看见了你的时候。” 老座钟滴滴答答地响着。他们如是说。他们必如是说: “你看见我,是什么样子?” “就是现在这样子。” “就是现在这么赤裸着?” “就是。” “就是现在这么毫不知羞,毫不躲藏,这么目光毫不躲闪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吗?” “就是,那个男人就是我。” “就是这么孤独这么软弱这么哭着?” “不,你从来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难看,你没看见?” “看见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现在这样么?” “是。” 他们如是说。老座钟不停地走着。他们必如是说: “就像一个勾人魂魄的妖精吧?” “和一个被勾去了魂魄的家伙。” “一个坏女人把他勾引坏了吗?” “对,勾引坏了,然后她后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悔呢?” “但愿如此。” “她要是欲壑难填,那么他呢?” “他万死不辞。” …… 109 “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庄?”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他看着车窗外的天空,那只白色的鸟,稳稳地飞着。他知道她并不要他回答,她只是要说,要沉在那自由里。 “我算不算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我想我可能就是。没准我妈我爸也是,两个疯子。 “我们,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对淫荡的爱人?”她在他耳边轻声地笑。 火车隆隆的声音使别人听不到她的话,所以她大胆地在他耳边说着。她想,周围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说什么,想不到这个漂亮文雅的女人竟这样引羞为荣,她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淫荡吗?” “不。一般来说,‘淫荡’是贬义的。” “那,什么才是淫荡?” 他没回答。 火车奔驰在旷野上,显得弱小,甩动着一条银灰色的烟缕。他们想不出这个词的含义。我相信,热恋中的人会在这个词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义。 未来,F才能对这个词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弃真诚的爱恋时,在他一言不发,对N的迷茫默不作答时,他理解了这个词。父母要他不再与N来往,不要再与一个右派的女儿来往,不要任性要想想自己的前程,那时他相信世界上真是应该有这么一个词。但是他自己呢?他不得不吗?他不是万死不辞吗?他不是仍然爱着她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相信以往人们都把这个词错认了,真诚的一切里面都没有它,背弃真诚的一切理由里面都是它,它不是“不要任性”它可能常常倒是“要想想自己的前程”。有人用前程来开导他的时候,有人用眼泪用心脏病来要挟他的时候,有人整天在观察他在监视他在刺探他,那时他看见并理解了那两个字。在他终于为了两颗衰老的心脏而背离了自己的真心之时,在他终于为了两份残年的满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时,在他终于屈服在威胁和哀求之下离N而去之时,一头乌发忽如雪染的那个夜晚,他感到那两个字无处不在,周围旋卷缠绕着的风中淫淫荡荡正是那两个字的声色。 F和N坐在火车上。火车的终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镇。F陪N去那儿堕胎。F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在那小镇上的医院里当医生,幸亏这个同学帮忙。 F忧心忡忡,他知道那会是怎样令人难堪的局面,医生和护士们的冷眼,窃窃地议论,背后指指点点,甩过来一句软软的但是刻薄的话,用那些冰冷的器具折磨她美丽的身体同时甩给她更为冰冷的讥讽,整个小镇都会因此兴奋因此流传起种种淫秽的想象。 “我不怕,”她在他耳边说,“你放心好吗?我什么都不怕。” 自从发现怀孕以来她一直是这样说。她甚至说她不怕要下这个孩子。她甚至说她不怕挺着大肚皮在人前走,那是生命,是爱,是真诚的结果,不是淫荡。她甚至说,为什么不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让他或者她,也伸出小手接受一枚小小的戒指?为什么不让这个孩子,来证明我们的自由真诚呢?为什么不让他或者她,亲眼看见自己庄严的由来? 当然不可能。这世界不允许。 她说过:“只有这一点,我觉得遗憾。” 她曾说:“他,或者她,是在最美丽的时刻被创造的呀!” 她说:“因此,他们与众不同!” 她曾在日记中写道:“如果得请你们先回去,请你们先等一等,请你们别急晚一些再来,那,肯定是我们还太软弱,但我们保证:我们还要在那样的美丽时刻创造你们。你们有权利那样希望,希望自己不是来自平庸。” 车窗外有了灿烂的金黄色,有了一阵强似一阵的葵花的香风,那个小镇就要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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