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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着衣之裸(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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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戏剧不同以往。不同于以往的还有一点,即:没有“脱”字传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切亲近的行动全有,一切动人的消息全有,一切放浪的情节全都有或全都可以有,唯独没有那个最为关键的字眼儿传来。 衣即是墙啊,这可还算什么“无墙之夜”? 但是!我说给丁一:就像那个名叫罗兰·巴特的人发现了“裸体之衣”,你是否发现了另一种可能?继而我提醒娥,还有萨:裸之所以为衣,盖因心魂仍被遮蔽,那么是否可能,衣而不蔽心魂呢? “是呀是呀,”那丁遂对娥说,“裸既可以为衣,衣为什么不可以也是裸呢?” 娥说:“太好了,太好了,关键是敞开心魂,要的只是敞开心魂!” 于是我与丁一以及丁一与娥欢欣鼓舞,发现那一夜的戏剧又有了一项空前的创造:着衣之裸! 但萨不这么看。萨有着另外的感受。萨明白,那个关键的字眼儿本该传来。本该传来的却没有传来,萨知道,那全是因为她——一个路人的在场,一个局外人的在场。是呀,全都是因为她所以黑夜不能深沉,戏剧不能扩展,约定的平安依旧遭受着现实的威胁。因为她,因为一个讲定的旁观者、一个不肯入戏的别人,所以那极尽努力的“着衣之裸”仍然还是“不裸之衣”,那一个“脱”字所以躲躲闪闪到底没能传来。 否则它会传来。 否则它一定会传来。 后来萨说,那时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告诉秦汉,为什么性是难免的,是重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萨以为她看懂了也听懂了,在种种种种的爱欲之中,性,都意味着什么,以及那一个“脱”字为什么一定要传来。 那是一种极端的心愿呀!那是一种不可替代的表达! 极端的心愿要求着极端的话语。或者说,必要有一种极端的行动来承载你极端的心愿,来担负你的极端表达,以便恋人们能够确认这是极端的倾诉与倾听。否则一个隆重的时节将混同于平庸,“千年等一回”的相遇将波澜不惊。否则亚当和夏娃将如何相认?流浪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将如何区分开:你,和别人? 所以,后来,当丁一说“性原本就是一种语言”时,萨不住地点头。 还是在那片草地上,流萤飞走,繁星满天,丁一说:“你想过没有,实际上,那是一种表达,一种诉说。” 丁一与萨面对面坐着。暗淡的星光下看不清萨的脸,但飞舞的流萤一如那丁飞舞的心情。 他对萨说:“甚至,那是一个仪式,即从现在开始,一个人将向另一个人全面敞开自己,一个人将接受另一个人的全部敞开。” 但是丁兄,那肯定不会是谎言吗? 谎言? 比如说彼得对安,比如说画家Z对女教师O。 唔……是的,是的。 老秦汉甚至说,那也可以是粉碎爱的仪式…… “是的,那也可能是谎言。” “谎言?”萨惊讶地望一眼丁一。 那厮沉默片刻,而后忽然来了灵感:“萨你信不信,谎言,也是从这儿开始的?因为嘛……因为防范也是从这儿开始的,攻击、记恨、猜疑,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所以,爱也就要从这儿开始。平安,也是从这儿开始的。” 萨便又不住地点头。 丁一意犹未尽:“因为,走出伊甸,即是这样的开始——要么是谎言的开始,要么是爱愿的开始。” 丁一神采飞扬:“人,为什么要爱呢?因为孤独。因为隔离。因为你生来周围就都是,别人。” 他问萨:“有句歌词你知道吗?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 萨“嗯”了一声,很轻——是表示她知道这首歌,她喜欢这句歌词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或不过是一声不经意的应和吧,仅仅是说她在听。 “民歌,民歌你喜欢吗?”丁一嗽嗽嗓子,唱一句,“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怎么样?还有一个——”那丁站起身,放开喉咙,“你要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就走你的(那个)路!” “还有一句,最富想象力: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为什么是枣红马?”萨问。 “骑上找他去呀!” 那丁绕着草地缓步一周,一步比一步更见其踌躇满志。我当然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这小子一向对自己的风流才智深信不疑,这会儿必是觉着正有一位空前的幸运之神在向他靠拢。因而,此情此景值得配上些音乐,比如说老贝的某些曲子: 《田园》或者《热情》…… 丁一你坐下,我说。 是呀是呀,那丁坐下来,轻声告诫自己,这时候要镇静,要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 是呀,要举重若轻,要游刃有余,要虚怀若谷,那厮顾自对自己说着:总之“每临大事有静气”,别太张狂,别那么锋芒毕露。酷当然还是要酷些,但同时还得有点憨…… 我说:孙子,你丫这是在用心计!我让你坐下可不是这意思。 他说:去去去,就你事儿多! 我说:这种时候还动心眼儿,哥们儿你想过没有,是不是不太地道? 他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说:有没有的恐怕连你自己都未必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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