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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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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伙乞讨到这边来了,他左右一看,撇了金菊和高马,走到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面前——鬈毛青年刚刚坐起来。小伙子一弓腰,金菊看到他裤子后边露出了皮肉。 太太、先生,可怜可怜落魄的人,给点人民币吧! 你不感到可耻吗?这么强壮的身体,应该去劳动!红裙子严肃地说,人总要有点自尊心! 太太,你的话俺不明白,你给俺两个钱吧! 鬈毛青年说:你愿意学狗叫吗?学一声给你一块钱! 小伙子说:愿意,你愿意听大狗叫还是愿意听小狗叫? 鬈毛青年对着红裙子女人一笑,说: 随便你怎么叫。 小伙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狗叫起来,他学得惟妙惟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小狗叫,一共二十六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大狗叫,一共二十四声,大狗叫小狗叫加在一起一共五十声,每声一元,总共五十元,先生,太太! 鬈毛青年与红裙子女人互相注视着,脸上的颜色黄惨惨的。青年掏出钱包,拿出钱来数数。转脸向红裙子: 瑛子,你还有钱吗? 我哪里有钱?只有几个钢镚!红裙子女人恼怒地说。 鬈毛青年满怀歉意地说: 狗大哥,我们旅行时间已很长,这是最后一站,只剩下四十三元钱,欠你七元,你留个地址吧,到家后我们给您寄来! 小伙子接了钱,用手指沾着唾沫,认真数了两遍。他挑出一张缺了一角的红色一元票,说: 先生,这张钱我不要!您拿着。我拿了四十二元,您还欠我八元。 又挑出一张肮脏的十元纸币,说: 这张太脏,我不要。你欠我十八元。 您好面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您……红裙子女人眯着眼睛说。 小伙子哈哈一笑,说: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在这里要钱要饭,已经十年啦! 您给我们留个地址吧!鬈毛青年说。 小伙子说:俺不会写字,你把钱寄给美国总统吧,让他转给我,他是俺舅舅! 小伙子对着漂亮男女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惊恐地蹦了起来。 先生,太太,还想听狗叫吗?我能学各式各样的狗叫。小伙子热情地问,现在是免费。 鬈毛青年眼泪汪汪地说: 不听啦。大哥,您是个好样的。 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转身到金菊和高马面前,低头一鞠躬说: 大哥大姐,施舍个甜梨吃吧,俺学狗叫学得口渴了。 金菊抓起一个大梨,赶快递给他。 他接了梨,为金菊和高马鞠了躬,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大口吃着梨,鼻子里哼着小调,昂着头,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广播喇叭里又传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队剪票的消息,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着带轮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菊问高马:我们还不走? 高马看看手表,说: 还有四十分钟,我也很着急。 这时,长椅上再也没有人躺着睡觉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头在乞讨。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在乞讨。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读报栏前挥舞着酒瓶子演讲。他的衣襟上污迹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块皮,露着白白的肉。他的胸前别着两支钢笔。金菊猜想他是个干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满瓶子的泡沫,他的舌头僵硬,下嘴唇似乎不会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赫鲁晓夫说——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亲——中国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爹——用咱们天堂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着膝,摹仿着赫鲁晓夫向斯大林求情的姿势。他说:可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赫鲁晓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烧了——同志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从他嘴里奔涌出来。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说: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 金菊如醉如痴地看着这个演讲的干部,听着他嘴里冒出来的从来没听说过的话语。她尤其喜欢他哆嗦着嗓子、弯曲着舌头说出来的史大~~林——她不由地笑出来声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马捏紧了,高马低声说: 金菊,毁了,杨助理员来了。 她全身一阵冰凉,歪头看到,杨助理员、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车室宽大的门口,往这里张望着。 她抓着高马的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中年干部呷了一口啤酒,挥舞着胳膊喊:史大~~林啊,史大~~林—— 四 大屁股吉普车在黄麻地边缘上颠颠簸簸地行进着,杨助理员伸手拍拍司机的肩膀说: 伙计,停车! 司机一拉车闸,吉普车怪叫一声,煞住了。 杨助理跳下车,说: 老大,你们不下来轻松轻松? 大哥推开车门,跳下车,往前一踉跄,站定,身体上下伸缩着。二哥推了一把金菊,说: 下去! 金菊的身外坐着高马,她的肩膀紧靠在高马的肩膀上。 大哥在车下喊: 下来! 高马弓着腰跳下车。金菊也被二哥推下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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