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巴书馆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上一页    下一页


  金菊从炕上坐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眼说:我不敢对俺爹俺娘开口……

  高马说: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就说,爹,娘,我看不中刘胜利,不愿意嫁给他。

  你说得倒轻松!你有本事你去说说看!

  你以为我不敢去说!高马怒冲冲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去说,你爹和你哥还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云,没有风,闷热,高马胡乱吃了几口剩饭,走到房后沙堤上站着,心里突然感到十分空虚。太阳正在下落,像半块红瓤的西瓜,天边的碎云和槐柳的梢头都涂上一层红,微风也无,炊烟袅袅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扩散开,混合成一团。他犹豫着,去金菊家还是不去金菊家?去了怎么开口?方家兄弟那张恶狠狠的黑脸在他眼前浮动着,金菊的泪眼在他眼前浮动着。他走下沙堤,沿着胡同往南走,平日很长的胡同这时变得很短,好像几步就跨到了头,他心里希望这胡同长一点,尽量长一点。

  站在金菊家门前,他立着,心里更加空虚,几次抬起手又都放下来。黄昏时分,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叫疯了,好像它们在为他鸣叫。那匹枣红小马驹在打麦场上跑着,马脖子下新拴了个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远处传来了老马的嘶鸣,枣红马驹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铃声在场上回旋。

  他咬住牙关,头眩晕着,敲响了方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金菊的二哥方一相,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恶狠狠地看着高马,问:是你?干什么?

  高马对他笑笑,说:来耍耍。他绕过方一相,往院子深处走。方家的人正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饭,没有点灯,桌子周围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摆着什么饭食。高马走上前去,心里毕竟有点怯,问道:四叔、四婶,才吃饭?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声,四婶不冷不热地说:才吃,你吃了?

  高马说吃了。这时四婶恶声恶气地吩咐金菊点灯。

  四叔更恶地说:点什么灯!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金菊进了屋,点亮罩子灯!端出来,放在饭桌中央。

  高马看到桌子上摆一个柳条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单饼,一碗酱。一把蒜薹,凌乱地摆在桌子上。

  你不吃点了?四婶问。

  吃饱了。高马回答。他看到金菊低着头,呆坐着,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则每人揭了一张单饼,抹涂上酱,放上蒜薹,卷成一个筒,双手拤着,咔嗤咔嗤吃起来,两张脸上都凸起一条条肌肉。方四叔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两只冷眼斜看着高马。

  四婶瞪着眼,冲着金菊嚷:你不吃了?呆坐着干什么?要修炼神仙?

  金菊说:我不饥。

  四叔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知道,连门都没有。

  金菊看看高马,大声说:我不愿意,我不嫁给刘胜利。

  反了你啦,杂种!四叔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骂。

  你要嫁给谁?四婶问。

  高马!金菊说。

  高马站起来,说:四叔,四婶,《婚姻法》规定——

  一语未了,就听到四叔高叫:给我打这个杂种!欺负到门上来了!

  方家兄弟扔下单饼,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扑上来,对着高马没鼻子没脸地砍起来。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响。高马招架着,说: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说: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菊哭着说:高马,你快跑吧!

  高马头上流着血说:你们打吧,我不会告你们,我和金菊的事,你们是挡不住的。

  四婶隔着桌子,抡起一根擀饼杖,戳着金菊的额头,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

  四叔高声骂道:高马,我操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会让她给你做老婆。

  高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说:四叔,你们打我,我情愿挨着,要是敢打金菊,我就去告你们。

  四叔抡起烟袋锅子,敲在金菊头上。金菊噢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马!四叔说。

  高马欲扑上去扶金菊,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站着,是那匹枣红马驹。几颗星在云层里闪烁着可怜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喳喳地叫着。他把一只手举起来,终于触到了小马驹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脖子。马驹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地响着。

  挨打后的第二天,高马到了乡政府,找到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茶,看到高马进来,也不打招呼,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

  高马说:杨助理,方云秋破坏《婚姻法》,强迫女儿嫁给刘胜利,金菊不从,被他用烟袋锅子敲破了头。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发旁的方桌上,冷笑一声:高马,金菊是你的什么人?

  高马吭哧了半天,说:她是我的对象。

  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刘胜利的对象。民政助理说。

  那是强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民政助理说,方金菊来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关起来了。

  去去去,民政助理挥着手,好像轰赶苍蝇,我没工夫跟你叨叨。

  高马还想争辩,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闪了进来,这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马闪到一边,看到那人从一个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鱼罐头,放在桌子上,说:八舅,听说方家闹了乱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话,走到高马跟前,用手指着高马的头,笑嘻嘻地问:你的头是怎么啦?

  高马头上的伤口一阵发紧,痛疼被唤起,脑袋木木的,耳朵里嗡嗡响,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像个娘儿们——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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