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巴书馆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  上一页    下一页


  小王老师慌忙划着火低头给郭元找牙,发现那两颗牙已经镶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郭元是小王老师的好朋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传说中的飞檐走壁技艺,好得就差结拜兄弟了。郭元低着头,呜呜噜噜地说:“没脸见人啦……没脸见人啦……”小王老师问:“你这家伙,扛根木头干什么?”郭元道:“想给俺娘做口棺材……”李铁与张电见此情况,就说:“你走吧,我们什么也没看到。”郭元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人把那根红松木抬回到木头垛上,累得气喘嘘嘘。黑暗中,张电说:‘这伙计,太可惜了,如果让我训练他三个月,我敢保证他打破省万米纪录。”李铁对小王老师说:“早知道是你的朋友,我何必踢他那一脚?”小王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这事谁也不怨,就怨他自己,我们放了他一马,已经对起他了,否则,他很可能要去蹲监狱的。”

  第二天,郭元就从我们村子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生产队长到他家去找他,问他母亲,问他弟弟,都说不知道他的下落。一转眼过了十年,当我们把他忘记了时,当我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一个青年时,郭元背着一条叠成方块的灰线毯子回来了。问他这十年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到大兴安岭去了。问他在大兴安岭干什么,他说抬木头,抬那些流着松油的红松木。他因为扛一根不该扛的红松木亡命大兴安岭,付出了抬十年红松木的沉重代价。我成了他的好朋友,每逢老天下雨不能出工时,就到他家去听他说那些稀奇古怪的关于大兴安岭的故事。我发现,他这十年,学到了许多呆在我们村子里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可以说他是因祸得福。他的脖子后也鼓起了一个大包,自己说是让大木头压的。由此我更相信,朱总人老师的罗锅子的确不是搞破鞋跳墙跌的。

  那次跳高比赛,参赛的运动员共有四人,一个是省里来的右派、专业跳高运动员汪高潮,一个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小王,一个是公社教育组的孙强,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朱总人朱老师。开始时横竿定在一米五十的高度上,汪高潮举手请求免跳,小王老师也请求免跳。孙强不请求免跳,他说他就是想参与进来凑个热闹,根本就没想拿什么名次。

  他是侦察兵出身,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在部队受过磨爬滚打训练的底子。他脱掉长衣服,只穿着短裤背心。背心已经很破,像鱼网似的,但那红色的‘侦察兵’三个大字还鲜明可见。他在那儿抻胳膊压腿时,观众们就在旁边议论。说他能头撞石碑,肉掌开砖,还能听声打鸟,赤手夺枪。我们那儿对人的最高夸奖就是‘不善’,譬如说庄则栋这人不善,就是说庄则栋好生了得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人恶。

  孙强抻胳膊压腿时,我们就议论他的光荣历史,说孙强这人不善。孙强活动开了筋骨,就像马跑热了蹄子一样。他从横竿的侧面跑到横竿前,一个燕子剪水的动作,越过了横竿。我们手拍巴掌,嘴里发出欢呼声。然后是朱总人老师上场。他一上场大家就笑了。朱老师那样子实在好笑,并不是我们不尊重他。他也脱了长衣服,只穿着背心短裤。他那两条腿又黑又瘦,从小腿到大腿,通通地生长着黑毛。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猪尾巴棍子’,固然与他姓朱有关,更与他一身的黑毛有关。

  他穿着长大的衣服,还能遮点丑,脱掉长衣,原形就暴露无遗。他的背前倾约有四十五度角,后脖颈下那儿,生硬地突出了一大团,好象一个西瓜。为了看人,他不得不把脸使劲地扬起来,那副模样,让你既受他的感动,又替他感到难过。我们当时都暗暗地想,一个人变成这样的罗锅腰子还不如死了好。我们都笑他,他很不理解地瞪着我们,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有人说老朱你就算了吧,别给咱们大羊栏丢人啦!他的那两只小三角眼在褪了色的白边近视眼镜后边不停地眨着,他说:“人与野兽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识地通过运动延长生命的动物。”他的话我们听不明白,但省里来的右派汪高潮肯定听明白了。

  汪高潮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老朱,还不停地点头。朱老师也对着他点头,这两个人就这样成了知音。要不怎么都划成右派呢!右派见了右派,就像猩猩见了猩猩一样,肯定感到特别的亲切吧?咱不是右派,没法子体会人家见面时那种感情。朱老师笑完了,就学着侦察兵的样子抻胳膊压腿,做着跳跃前的准备。大家看到他这样子,总觉得有点滑稽,就像看到一个猴子跟着人学样似的。老朱边活动着身体,边往后退。人家侦察兵方才是从横竿的侧面飞越了横竿,但朱总人却退到了正对着横竿十几米的地方。

  有人说,老朱,到边上去呀!他瞪着眼问:“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到边上去?”人家侦察兵就是从边上助跑翻过了横竿,你站在正中是怎么个说法?他笑着说了一句:“正面突破!”便不再答理我们。然后他就对着担任裁判的余大九举手示意。余大九说你就别磨蹭了,有多少尿水赶快洒了吧,别耽搁了别人跳。朱老师说:“你们这些狗东西,个个都是狗眼看人低!”说罢,他就大声叫唤着:“呀呀呀……”,他大声叫唤着向横竿冲过去。到了竿子前,一团黑影子晃了一下我们的眼,他就翻到横竿对面去了。

  他一头扎在沙坑里,跌出了一声蛙鸣。爬起来,眼镜也掉了,一脸沙土,嘴里呸呸地往外啐着沙子,然后就蹲下摸眼镜。我们有点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难道一个罗锅腰子真的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高度?我们回忆起方才的情景:朱老师大声地喊叫着‘呀呀呀……’朝着横竿冲过去,冲到横竿前面时,他好象停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停顿,然后他就像一个皮球似地弹跳起来,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横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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