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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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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五摇摇头:“不不,话不能这样说,因为这些房子不是许达伟的,不是王知一的,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你不去占也会有别人去占,用不着客气。我现在也想通了,什么自己克服困难,不向公家伸手等等,都是骗骗者实人的。” 林阿五也说想通了,使我感到茫然。如果林阿五也想通了,那没有想通的恐怕也就所剩无几。这一代人如果把理想、奉献、舍己为人、自我牺牲等等都“想通了”的话,那下一代的人又会想些什么呢? 我当然也想通了:“阿五,这一次你也该下手了,用不着再客气,你去占一点房子,多也不要占,去把许达伟家的东厢房占下来,谁也提不出意见。” “我……我好像对不起许家。” “咦,你刚才不是说过啦,那房子不是许达伟的,你不去占也会有别人去占。” “那……别人也许会先下手。”林阿五虽然想通了,但在想通和实践之间还有距离,犹疑不决,支支吾吾的。他还是个新手,还没有能把此种事看成是毫无疑问,天经地义。 我这个人学好很困难,学坏却很容易,有了坏念头,就会有坏主意:“这样,我去和许达伟讲好,他在没有离开之前,先把一件件的东西搬出来装箱、打包,你在乘人不备的时候就把你家的那些破烂搬进去。等到许家一走,你家已经在东厢落户,让你的瘫子老婆坐在门口,谁敢从她的身上踩过去!” 林阿五听了直点头,对我还有点敬佩:“小弟,你到底是知识分子,有主意。” 我听了有点哭笑不得,也有点毛骨悚然,知识分子如果要使坏的话,那比没有知识的人要坏几倍。不过,我并不为我的主意而感到羞惭,我觉得这是以毒攻毒,迫不得已。 我和林阿五商量着,从那黑暗的备弄里慢慢地走过去。备弄里人来人往,和林阿五擦肩而过的人都不打招呼,不露声色。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商量着如何先下手为强。 我们跨进朱老头家的门槛,就看见阿妹和朱品早就坐在那里,难得看见朱品的脸上也有愁容,阿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阿妹和朱品也碰到问题了,也来请教足智多谋的朱益老头,或者说是来请朱老头裁决的。 玩世不恭的朱品,居然也会对生活与前程有所考虑。他好像比张南奎还要谨慎,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光杆一人,已经不是睡在土谷祠里的阿Q,一个人吃饱了以后就可以唱京戏。他已经有了阿妹,将来还会有孩子,他要考虑到全家,而不仅是考虑自己。这一次下放他准备一个人走,不拖累阿妹,因为他和阿妹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还不是正式的夫妻,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他带着阿妹一起走。他也舍不得和阿妹分开,可那生活却是无情的。朱品虽然是右派,可他并没有被开除,还算是干部。按照下放的规定,干部下放工资一个不少,口粮也不取消。阿妹就不同了,她是夏海连家的保姆,算是工人,她和汪永富一样,下放之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工资,没有口粮。没有工资还可以节俭度日,没有口粮弄得不好是会饿死的!六十年代曾经饿死过不少人,饿死的全是没有口粮供应的农民。所以朱品叫阿妹暂时不要走,让他一个人到农村里去混日子。过些时回来看她一次,好像是在外地工作似的。 阿妹一听就哭了:“我死也要跟着你,我到农村里去饿不死,你一个人到农村去不能活。我只要有二分自留地,就能养活我和你、” 朱品和阿妹,你要照顾我,我要照顾你,两个人彻夜难眠,争执不休两夜天。这种争执不是吵架,而是一种你疼我,我疼你,你恩我爱,难舍难分,越争越甜蜜,最后来请朱老头拿主意。 朱老头一听,就知道这小两口子是在发嗲劲,有什么可争的?一起走,两头跑,都可以,反正是江南到江北,也不是要到万里长城去送寒衣。办了结婚登记可以走,不办结婚登记谁来阻止你们住在一起,在那荒凉的海滩上,没人查户口! 朱老头也很风趣,他故意左右为难,不停地援头皮:“哎呀,这事情可怎么办呢,难了!你们再去商量商量吧,我也拿不定主意。” 朱老头没有把阿妹和朱品的事放在心上,听到王先生的处境时却皱起了眉头。这事情倒真的难了。有病而申请不下放,不会被批准,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是个别的,有人还睡在医院里,那户口却已到了农村里。报纸上还在宣传,说是农村里的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再加上又有适当的活动,有病的人到了那里就会好起来的,你王知一有什么理由不下放呢?你不肯下放不是身体有毛病,而是思想有毛病,思想有毛病就需要打通。打通思想不是打,而是派一些人来轮流说服,车轮大战,从早到晚说个不停,不让你吃,也不让你歇,如果你在慌乱中说错了话,那就敲锣打鼓地对你进行批斗,弄得你在苏州活不了,想活就得到农村里去。根据王先生和王师母的那种脾气,他们是宁死也不肯受羞辱的。如果就这样让他们走,王先生可能还过得了长江,因为他受的是外伤,王师母是心脏病,很可能会死在风浪的颠簸里……王先生即使过了江,往后又怎样生活呢?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我们,朱老头倒真是想不出主意。 阿妹却突然想出主意来了,一把拉住朱品的手:“我们马上去登记,要求和王先生、许大哥下放在一起。我可以照顾王先生,照顾许大哥的老母亲……”阿妹斜着眼睛向朱品看了一眼:“……当然也会照顾你,你是冬天穿过的衣裳到了夏天就不知道放在哪里。我小时候就是在农村里长大的,我会樵柴,会挑水,会种菜,会养鸡,保证三户人家都不会受罪。” 朱品在阿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你别瞎吹。” 朱老头脸上的皱纹却散开来了:“阿妹的意见可以考虑。” 阿妹高兴了:“怎么样?” 朱益老头的阴谋诡计又来了,对着林阿五说:“我们来个瞒天过海,王先生家的一切下放手续照办,家里的东西请阿妹和朱品帮着他们搬走,搬不走的暂时放在我家里。家走人不走,到时候就说是老夫妻两个起不了床,等到身体稍有好转后便立即奔赴农村,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等到下放运动过去,谁还来管你,到时候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买点黑市粮票糊糊口,反正他们两个也吃不了多少。” 阿妹兴奋极了:“没有关系,到时候我会把自留田里的粮食背回来的。” 朱品把台子一拍:“好阿妹,我赞成你的主意。我们马上去办理结婚登记。阿五,你赶快替我们开个介绍信,让我们去办理结婚登记。对不起,喜酒也不办了,要把王先生和王师母转到地下去!” 朱老头还要把计划进一步地完善:“让王先生和王师母暂时住在我家的夹弄里,楼上的房子一定要让出来,如果不让出来的话,那些等着抢房子的人会去告密!” 第二十五回 无壳的蜗牛 许家大院沉浸在一片混乱之中,被下放的行色仓皇,准备行装;想抢房的剑拔弩张,伺机而动,使得大院的底层处在一种空前的骚动之中。可是从表面上来看,许家大院里却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这一次敲锣打鼓不是抄家,不是抢房子,而是来为那些光荣下放的人报喜。中国的锣鼓是多功能的,可以是忧,可以是喜,可以壮自家的胆量,也可以是吓唬别人的。 报喜的队伍不那么威武,三五个人稀稀拉拉,敲着锣鼓家什,拿着用红纸写成的喜报:“×××同志被光荣批准到农村安家落户,特此报喜。”这种三四尺长,写得歪歪斜斜的喜报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但有两点是极其重要的,一是在人名之下有了同志二字,二是喜报的本身是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是批判、揭发、勒令,只有用红纸写的才是象征着革命。 许达伟的两个儿子,亮亮和明明,知道爸爸妈妈要光荣下放了,知道自家门口要贴上一张红色的喜报了,高兴得在大院里跳来跳去,听见锣鼓响就赶出去张望,看看是不是到家里来报喜的。两个可怜的孩子第一次有了光荣感,或者说第一次感到与别人是同等的。他们生下来就不光荣,就感到是低人一等。奶奶是地主婆,解放前拥有整个的许家大院子,是吸血鬼。爸爸是右派分子,他不甘心地主阶级的灭亡,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妄图复辟。 亮亮和明明打从懂事时起就感到一种压抑,这倒不是他们曾经受到过老师的歧视和同学的欺凌。没有。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学校里一般的不公开歧视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除非是孩子们相互吵架,骂人:“你是个坏东西,你爸爸也是个坏东西!” 亮亮和明明受到柳梅的管教,他们不和同学们吵架,处处都让人三分。他们所以会感到压抑,是因为许达伟受到压抑,父亲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孩子怎么会扬眉吐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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