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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尤金说:“你这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简单的事情你要想办法把它搞得复杂点。不能光在林阿五的身上做文章,要看到林阿五的周围。我那年曾经听夏书记说过,说他为什么要用围墙和许家大院隔开,主要是因为许家大院里的人太复杂,地富反坏右什么都有,有人在解放后逃到了国外,情况是十分复杂的。林阿五和这些反动分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联系?”

  汪永富听出门道来了:“是呀,可惜的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去反戈一击。说起来是许达伟最了解内情,可你跟他是白费口舌。你启发他,引导他,给他出路,都等于是墙头上刷白水。”

  “你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林阿五没有对立面吗,”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总归要得罪几个人的。你去找找这些人,在他们的身上搜出几颗重磅炸弹,把林阿五打个落花流水,那时候我会坐上一把交椅了,我再从上面帮助你。”

  经尤金这么一启发,汪永富顿时眼明心亮:“谢谢你,好兄弟,当时真的没有自救你!”

  尤金拍拍胸脯:“有事尽管来,我说过要驮你三里,现在才开始呢。”

  第十二回 永远倒霉的胖阿嫂

  许家大院里的活跃分子,住在二号门内的胖阿嫂,如今也老了;老了还是很胖,因为她的胖是气出来的,气到如今还是怨气难消,所以还是胖乎乎的。胖人也有好处,就是看上去不见老,倒反而是她的两个女儿老得快,她和大翠小翠一起走的时候,人家都认为她们是姐妹。

  惹胖阿嫂生气的事还是房子。那一年眼看房子就要到手,却又被一封信和两颗子弹吓掉了。解放以后住房改革当然也没有她的份儿,她住了楼下的三间已经足够。楼上的老佛婆死的时候,胖阿嫂不识相,还去找过房管员,要求把楼上的房子分一间给她,理由是:丈夫虽然去世,可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结了婚,而且都有了孩子,经常为了抢地方而闹得不可开交。胖阿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家庭之间的各种是非,企图取得房管员的同情与可怜。谁知道房管员对这些事情都是司空见惯,根本不把她当回事:“胖阿嫂啊,你恐怕是没有睡醒吧,睁开眼睛来看看你的左邻右舍,有几户人家的房子是比你多的。你算什么,是哪一级?老实告诉你吧,你家耿龙彪死得早,算是运气,如果不死的话也是反革命,对不起,还要请你这位反革命家属再挤一挤。”

  胖阿嫂气得发昏,她已经被挤得没法再挤了。大翠在纺织厂里做工,对象是个修机的,两个人都没房子,没有房子也得结婚,因为大翠的肚皮里已经有了孩子。胖阿嫂只好让出了东面的一间给大翠。

  小翠在一爿面馆里卖筹子,对象是个跑堂的,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房子,胖阿嫂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再让出了西面的一间给小翠。她自己住在当中的客堂里,用一片幕布把客堂隔成前后两半边,前面是通道,她住在后面。大女婿小女婿,大女儿小女儿,大外孙小外孙,川流不息地从她床前跑来跑去。跑跑倒也罢了,还要闹。他们还进行房屋改造,把后窗外的小弄堂改成一个小房间,让孩子住;把厨房搬到外面的客堂里,也就是说搬到了胖阿嫂的幕布前。煤炉放在外走廊上,碗橱家什,小桌子,小凳子,缸坛木盆之类都放在当中的客堂里。两家为了抢地盘,为了你家的小凳子放在我家的房门前,你家的垃圾抛在我家的碗橱里,便吵吵闹闹,甚至动手动脚,大哭小喊,惊天动地。胖阿嫂就成日成夜地在那幕布后面活受罪,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胖阿嫂一生一世都在房子上打主意,房子就像一粒砂子嵌在她的眼睛里,揉不得也擦不掉,从来就没有在家里看到一件舒心顺眼的事体。对于房子,胖阿嫂也真的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现在还有谁来帮助自己呢。许逸民老得连自己的年庚八字也忘了,吴子宽和万青田都逃在台湾或香港,谁和他们来往要被当作特务看待的!

  忽然间喜从天降,汪永富登门拜访。

  胖阿嫂因为自家的历史不大清白,所以看见这些造反的老爷都格外巴结:“啊呀,汪司令,你怎么有空来的,坐,这里坐。你看我的家里乱得像狗窝,坐也无处坐,来,坐在外面,外面空气好,今天的天气也好。”胖阿嫂搬了一张外孙坐的小竹椅放在外走廊上。

  汪永富先是没有坐,伸头向屋里张望:“人家都说你家的房子多……”

  胖阿嫂吓得没命,以为是要分她的房子:“听人嚼舌头,那些人都是瞎了眼的,我快要挂到屋梁上去了,房子多个屁。”

  汪永富在小竹椅上坐下来:“是啊,我看也不多,和那个地主婆家比起来,你差得远呢!”

  “那……”胖阿嫂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那,那怎能和她比,这许家大院本来全是她家的。”

  “你说这话就没有觉悟了,许家的财产都是剥削得来的,应该拿出来分配,平均分配,不能说房子原来是她家的她家就应该多点,那还算什么革命呢?”

  “当时是上面决定的,是有点不对。”胖阿嫂顺着汪永富的口气接话头。

  “上面的决定,也是根据下面的意见,当时的林阿五在哪里?”汪永富已经暗示得很明确了。

  胖阿嫂当然不是戆大,立刻弄明白了汪永富的来意,这人是来找林阿五的岔子的。

  一提到林阿五,胖阿嫂就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她想要头顶上的那间房子的时候,也曾经找过林阿五,请他和房管员打个招呼,谁知道林阿五却把眼睛一抬:“要不要把二号门里的房子全给你,让你实现多年的心愿!”这话是挖苦人的,是指解放前的那一出戏。你不说就不说吧,又何必揭人家的老底!林阿五不肯帮忙,胖阿嫂只得贸然去找房管员,结果被房管员触了一顿霉头,这一场羞辱有如寒天吃冷水,点滴在心头!

  胖阿嫂要报这一箭之仇了,赶快把责任向林阿五的身上推。是什么责任她也没有弄清楚,反正推过去总是有用的:“上面当然是听林阿五的喽,外面来的人进了许家大院还摸不出去呢”

  “林阿五当时都反映了一些什么情况呢?”汪永富要追问了。

  “什么情况……”胖阿嫂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反正是包庇地主呗。”

  “他为什么要包庇地主,那个地主婆给了他一些什么好处?”汪永富的启发,或者说是诱发又向前进了一步。

  汪永富提到好处时,胖阿嫂倒想起来了:“好处就说不完了,林阿五在解放前靠的就是费亭美。”

  “哪个费亭美?”汪永富不知道这个名字。

  “费亭美就是地主婆呗,她以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那个时候她了不起,衣服都是请裁缝回来做的,还有一个胡妈专门替她梳头……”胖阿嫂把话拉到费亭美的头上去了,说起来可是不得完的。

  汪永富连忙打断:“好了,我们不说费亭美,说的是费亭美和林阿五的关系。”

  “那,关系可多了。林阿五原本是苏北人,全家乘着一条小船逃荒到苏州,小船停在照壁墙旁边的石码头上,船漏了,拉上岸,一家住在破船上,讨饭,拾垃圾,后来就摆小摊头……”

  “这些事我也知道。”

  “别忙,好戏还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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