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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阿妹,我们结婚吧。”

  阿妹在朱品的胸前颤抖了一下:“阿哥,你忘啦,我们早就结过婚了,是那一年……”

  朱品笑起来了:“哎呀,真的,我真的喝多了,怎么连这样的事情也会忘记呢,我不是结了婚之后就出差去的吗,怎么一出差就是十六年!快回去吧,阿妹,我走的路太长了,我要休息。”

  “好的,你别性急,很快就会到家了,我已经替你烧好了饭,烧好了水,你吃了饭就洗脚,洗了脚就休息。”两个人像孩子似的说着梦话,这梦话是阿妹的一种憧憬,是朱品的一幅画图。

  突然间,大街上灯火通明,炮竹连天,人声如潮水。朱品吓了一跳,好像是亚当和夏娃突然遭到围捕似的。跟着也就明白了,毛主席有最新的指示要发表。每当毛主席发表最高最新指示的时候,哪怕是半夜,哪怕是凌晨的三点,只要新华社一广播,便要组织群众欢呼,大游行,放鞭炮,喊口号。这叫最高指示不过夜,等到天亮是不行的,万一有片刻的耽误,就说明你贯彻毛主席的指示不及时,不得力。

  人们喊着口号,背诵着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从阿妹和朱品的身边走过去。这一次的最新指示有点特别,人们背诵起来零乱无章,参差不齐。

  阿妹问道:“阿哥,你听清了吗,是什么最新指示?”

  朱品侧起耳朵:“听不清楚。”

  “毛主席会发表一个最新指示大赦右派吗?毛主席啊,我求求你!”阿妹合起双手,作了两个揖。

  朱品叹了一口气:“别幻想啦,阿妹。阶级斗争能没有对象吗,原来的对象是地富反坏右,现在又加叛徒特务走资派,还有臭老九。对象越多越热火。”话虽这么个说法,朱品还是侧耳聆听,想听清楚。那时的人有一种心理,每逢毛主席要发表最新指示的时候,总希望他能发表一条最新指示来结束“文化大革命”这一场灾难,让人们的日子稍许好过点。

  朱品还是听不清楚,最后只听到什么呼气、吸气、二氧化碳……好像是肺部出了问题。

  朱品和阿妹从大街上一拐弯,进了藏书里。他们虽然走了很长的时间,很多的路,可却一直在许家大院的四周兜圈子。

  阿妹住的地方就是夏海连书记的家。就在藏书里的西头。西头那高高的围墙上开了两个门,一个门里住的是吴局长,一个门里住的是夏书记,门前都有高高的石级。

  阿妹拉着朱品,走上石阶,掏出钥匙开门,又把门轻轻地锁上。然后搀着朱品摸黑走进夏书记的家,这里当年是许家的上房。

  朱品对这里很熟悉,他曾经在这里的楼上为费亭美画过一幅速写。费亭美在外走廊上,依着栏杆,点着香烟,抬头看着笼中的画眉,典型的资产阶级。如今是人去楼空,不仅是费亭美去了,接着而来的夏书记也去了,他成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不知道被关在哪里。褚芳也被斗得七死八活,如今住在医院里。据说有好几个人看中了这座房子,正在争夺之中,第三届的主人还不知是谁。

  阿妹住的地方原本是三舅万青田住的,万青田在时从来不许人进来,只有费亭美晚上可以进来寻求性欲的满足。一座房子可以窥视几代人的秘密,房子要比人经久些。

  阿妹打开了灯,叫朱品坐在床沿上,他坐在朱品的身边,轻轻地依着朱品,真像一对年青的夫妻从远处回到了家里。

  这一次朱品可忍不住了,把阿妹抱到双膝上,吻得阿妹透不出气。

  阿妹挣脱了朱品的嘴唇,透了口气,用手指在朱品的额上点了一下:“坏阿哥,我恨你。”

  “恨啥?”

  “那一年你为啥不敢抱我呢?”阿妹把头埋在朱品的怀里。

  “现在不是敢抱了吗。”朱品说着便伸手去解阿妹的纽扣。

  阿妹说:“别急,我们应该先拜堂,先点起两支红蜡烛来,在观音菩萨的面前拜三拜,让她老人家做证明,我们今天晚上结婚。”

  朱品说:“咦,你忘啦,我们早就结过婚了,还拜什么堂?”说着便把阿妹抱上床。

  阿妹笑得咯咯地响:“是的,是的……”

  第十一回 反戈一击

  汪永富开过了林阿五的斗争会之后,发现这一次会议是失败的,好像是伸手抓饴糖,抓不上手却粘住了手。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些非议。

  汪永富发现,要夺林阿五的权很难,因为林阿五的权几乎是无形的。不像政府部门,可以下指示,发文件,批经费,也不像工厂或商店。居民委员会连个银行账号都没有,只有几十块钱存在储蓄所里;也没有个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放在“前远五金零件厂”的门房间里,主任办公室和厂长办公室合而为一。厂里的公章是由会计保管的,只有居委会的公章是林阿五自己装在口袋里。这公章有点用处,报户口,领布票,结婚登记等等,都要由林阿五用大印。汪永富也曾叫林阿五把印交出来,林阿五把眼睛一瞪:“交给谁?”

  “呃,交给战斗队。”

  “哪一个战斗队,是‘横扫一切’还是‘扫害虫’?等你们扫干净了再来夺印,而且要区政府下文件。”林阿五的口气很硬,因为当时规定档案和印章都不能抢,只能进行正常的交接,也就是说,只有重新换个主任,才能从林河五的口袋里把大印挖出来。

  汪永富火起来又要采取“革命行动”,来打掉林阿五的气焰,可他又不敢贸然行事。上次只不过是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几下,就遭到了居民们的反对,连厂里的老师傅们也说:“小江,你革命我们不懂,可你打人总是不对的。”

  汪永富觉得前远巷的居民有正统观点,总认为林阿五才是主任,而他汪永富永远是大饼店的小瘌痢。要夺林阿五的权不能在底层造反,一定要从外面进行干涉。

  这时候,汪永富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叫尤金。

  尤金住在前远巷的一条横巷里,他小时候到学校时,早晨都不吃早饭,都是到汪永富的炉子前面来买一副大饼油条,大饼要芝麻多的,油条要长一点的。拿了大饼油条一路啃着一路走。那时的尤金和汪永富差不多的年纪,一个到学校,一个做大饼,使得汪永富小小的心灵便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对尤金十分眼热。

  后来尤金读到大专毕业,能写会说,还有办事的能力,被夏海连书记看中了,便调到他身边来当秘书。那时间,夏书记夫妻两个都有一种想法,想把阿妹介绍给尤金。尤金不表态,他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娶了阿妹做老婆就等于是当了夏书记的女婿,将来很有好处。可是阿妹却又是个保姆,娶书记的保姆做老婆又有点不太那个……偏偏阿妹又长得那么美丽,和办公室里的那个女秘书不能比;那个女秘书和尤金的关系暧昧,却是满脸的雀斑,尖嘴,牙齿也不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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