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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第八回 千秋功过

  “文化大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谁也说不清楚。林彪说是要革那些革过命的人的命,此种符咒般的语言也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些革过命的人也没有都被革命。有一点倒是真的,就是革了文化的命,五千年的中国文化遭到了一场浩劫。

  不知道是谁提出了一个口号,叫“破四旧”,即要破掉旧文化,旧风俗,旧思想,旧习惯。什么叫旧文化,又怎么样去破它,没有明确的概念,没有具体的方法,实际上是鼓动无知或天真的人去把一切有形的文化遗产都销毁,特别是古书、古画、古玩、铜器、锡器,还有那庙里的菩萨和砖石的雕刻,等等之类。

  苏州是一个文化古城,一代代的人在所谓的旧文化中生生不息,哪家都有点儿古书古画、铜器锡器。有些是大量的收藏,有些是稍稍玩弄,怕情养性的;更有许多是上代传下来的,放在那里积满了灰尘,平时也不注意。

  忽然听说这些东西都叫“四旧”,都属于迷信、反动、封建,统统都要销毁,你不销毁红卫兵就要来抄家,抄出来就没收,或是当众销毁在你家的门前。人们怕抄家,因为谁被抄了家就是低人一等,就说明你有政治问题,保护层被剥去了,人人都能欺负你,你的孩子在学校里也要受欺,不能参加红卫兵,因为你家有问题。更有甚者,这抄家总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万一被抄出一张被遗忘了的国民党的报纸,那报纸上的标题称共产党为共匪,上面还有国民党的领袖蒋中正的照片;完了,你反动透顶,你企图变天!

  万一抄出一张共产党的报纸,那报纸被你包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而那报纸上又有毛主席的照片;完了,你更加反动,你是暗中阴损毛主席。

  如果被抄出一张旧照片,那上面有人戴着博士帽,有人穿着国民党或美军的军服;也完了,这是一些什么人,现在哪里,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现在又如何联系?如果有人是在海外的话,那你就有了特务嫌疑!

  发生了以上的事情也是十分麻烦的,重则一顿打,轻则写检查,而且要每日立在门前请罪。所谓请罪就是站在那里,低着头,心中默默地对毛主席忏悔:“我该死,我不对。”当然,你心中忏悔不忏悔别人看不见,可是老大的一个人愣站着,谁都看得见。隔壁邻居,亲朋好友,长辈晚辈都从身边走过,你都不能和他们讲话,也不能抬头看他们一眼,实际上是一种示众。中国人最怕的是示众,最厉害的也是示众,人被砍了头还要把人头挂在城门口示众三日。

  人人惊慌起来了,首先要查查家里有没有四旧,藏的藏,烧的烧,或者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这种普遍的自动销毁,对文物是一种致命的毁灭,是无法统计的。

  照理说,“文化大革命”革不到朱益老头的命。他的小古董店在公私合营以前就关掉了,他自己也参加了工作,负责文物的收集整理与鉴别。他很喜爱这份工作,比开爿小古董店的视野扩大了,见到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使得他在鉴别文物方面成了一个公认的权威。

  “文化大革命”革不到朱老头的命,破四旧却要了他的命。眼看着那么多的文物被毁,简直是心如刀绞。这些不是什么四旧呀,是稀世的珍宝!高楼大厦、飞机大炮、原子弹都可以造得出来,唯有文物是造不出来的,造出来的文物都是假的,叫膺品。

  朱益老头看见那些到人家去抄家的人,都是自说自话地成立一个战斗队,用不着什么人来批准,也不需要到哪个机关去登记,只要买几尺红布做袖章,袖章一戴就可以去破四旧,是革命的行为。好呀,你能革命我就不能革命吗?朱益铤而走险了,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商量,也成立一个“破旧立新”战斗队,打着红旗反红旗;也戴上袖章去抄家,把抄来的文物都保存在仓库里。当然,他们不会像红卫兵那样到处去破四旧,他们是有目的地重点保护一些最珍贵的东西。

  朱老头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许家大院里的藏书,许家的藏书在解放后全部被许达伟捐献给图书馆了。许达伟是个怪人,他觉得收藏是一种自我折磨,是拜物的奴隶,是时间的浪费,不必。

  朱益首先想到的是金家收藏的全套宋版的经、史、子、集。这一套书版本之名贵,保存之完好都是举世无双的。许多的收藏家、古董商和图书馆都曾经想获得,但都没有达到目的。金家的上代有家规,规定后代人如有生活不济者,可以先卖田地,后卖房产,再卖家什衣物,直至沿门求乞都不能卖书,人在书在,书毁人亡。每年的晒书之日,也就是家祭之时。

  金家的六世传人名金乐山,家道小康,他严守家训,爱书如命,从来不肯以书示人,只有朱益见过。朱益所以能见到,是因为有人说金家的藏书根本不是宋版,是明版。明版虽然也很珍贵,但和宋版就不能比。金乐山为了显耀,特地在晒书之日请朱益去过目,你看看到底是明版还是宋版。朱益看得真切,确实是宋版,举世无双,国内罕见。当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向金乐山建议去买两只灭火器,以防回禄之灾。金乐山接受了朱益的建议,多年来未遭天灾。当然,像破四旧这样的人祸他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史无前例的,秦始皇烧过书,法西斯也烧过书,但和“文化大革命”都不能比。

  朱益首先想到了,这部宋版书如果被毁,那是对不起后人也对不起祖先。

  “破旧立新”战斗队紧急集合,到金乐山家去破四旧,目的是要抢出那件国宝,救出那一套书。

  朱益老头蹬着一部黄鱼车,慢慢地行走在队伍的前面。黄鱼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旗上写的是“破旧立新”战斗队。车上还有一套锣鼓家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有到人家去抄家的人,进门时都要乱敲一通锣鼓,好像是为了吓唬别人,也好像是壮壮自己的胆子,或者是借用“四旧”的语言,叫“鸣鼓而攻之”。

  朱益行走在街巷中,处处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很熟悉,这是烧书的气味,有些人家怕惹事,把四旧清理出来,在天井里烧了。有些人家不烧,拿到废品收购站,多少卖几个钱。

  废品收购站的门前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有一个妇女挂着牌子在收购站的门口请罪。原来这位妇女不识字,却又怕出事,把家里全部清理一遍,凡是有字的书,有字的纸,统统拿去卖掉。结果却把毛泽东选集也送进了废品收购站,被人一把抓住,说她是憎恨毛主席,是反革命分子,挂上牌子请罪;所以没有打她,是弄清楚了她确实不识字。

  朱益心急如火,深怕金家的那部书也已付之一炬,或者是也被送到了废品收购站里。他忍不住用力蹬车,回头招手:“同志们,快点!”

  朱益的同志们都是些老头和小老头,都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朱益,不能再快了,再快是会送老命的。”

  路上也遇到一些红卫兵,他们对这支老年战斗队鼓掌欢迎:“好,欢迎老年红卫兵!”

  这支老年红卫兵直奔金家园,敲锣打鼓闯进金乐山的家里。

  金乐山正襟危坐,好像是早有准备,见到朱益奔进来,不禁叹了一。气:“啊,想不到竟然是你!”

  “是我,我来抄你的四旧要比别人可靠点。”朱益的话中有一点含义。

  金乐山不会理解到这一点:“哦,是的,你的刀要比别人的快一些。”

  朱益也不便多说了,要赶快下手,罗里巴嗦的反而容易出事体:“说吧,你把书藏在哪里?”朱益见金乐山那样笃定,总以为书籍已经转移。

  想不到金乐山却说:“没有藏,天下已无藏书之地了,何必白费力气。”

  朱益一吓:“你把它烧了?”

  “没有,要让你来当刽子手,只有你才知道你的刀下杀的是先哲圣贤。”

  有一个战斗队的队员在里面叫喊:“找到了,快来搬出去。”

  朱益不敢多费口舌了,连忙投入战斗,把那些沉重的樟木书箱一个个地搬到黄鱼车上去。战斗队员们都有点手忙脚乱,第一次抄家总好像在做强盗似的。

  首战告捷,而且十分顺利,队员们情绪高涨,要求连续作战,稍许慢一点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朱益同意立即转向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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