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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每天就寝前都得准时送到迺发五家。这个差使可以交给一个专职的统计员去做。但朱贵铃不放心。他不能让别人来做这件事。他知道迺发五非常重视这每日一报。看不到当日战报,他睡不着。有几回暴雨,山洪冲断了好几个农场通往管理处的电话线路,当日作业情况报不过来。迺发五让宋振和亲自带独立团通讯连的人去抢修线路,他自己守在管理处电话总机房等消息。朱贵铃非常愿意看到迺发五拿到‘当日战报“时那种迫不及待、甚至都有些手忙脚乱的神态。这时走出酒家的门,他能得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和自慰。他觉得自己只有保住生产科的位置,才是对儿子们的最大的负责。他忘记了,失去父爱的儿子,常常是畸形的。老二很快娶了兽医站的一个女同事。他这样做,似乎故意要和冷落了他俩的父亲对抗。老大没想成家。他一直在反复修改自己一篇论文。他在所有将要倒坍的马号里寻找。计算所有正在淤塞的涵洞。从将要腐烂的桥桩上取样。核查林场头一天砍剩的树墩。谁也弄不清,他到底要从那些在别人看来绝对是千篇一律的树的年轮里寻找什么。有时,一连半个月,呆呆地琢磨一个树墩。一天只肯吃一顿饭。这一顿,他也只许自己吃一点盐水煮的蚕豆和黏稠的苞谷糊糊。于是他病了。他几乎是盼着自己病倒。他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个环节。在极度的虚弱里去体会什么。

  但他没想到自己竟虚弱到这般程度,连续的高烧,使他连续昏迷了半年。朱贵铃只到医院去看过两次。老二去把老大接到自己家,腾出堆柴草的那间小屋。老二只得找父亲。朱贵铃说,你现在有个家,还是你照顾他吧。他给了老二一笔钱。老二只得托自己孀居多年的岳母照顾哥哥。后来,老大竟就这样娶了自己弟弟的这位岳母。他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愤慨,要震惊,要耻笑。他搬来所有成文的法律条例,准备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解释。他们只是觉得可笑。但老大还是躲在那间柴草屋里改完了自己的那篇足有一千页之多的论文。虽然没有人愿意承认它,更没人愿意发表它,他还是用一个小箱子把它们保存了起来。弟弟的岳母精心地把它们分成摞儿,一本一本地装订好,装上布的封套,满满装了一小箱。后来老大便带着他弟弟的岳母——这时岳母已怀孕——赶一辆带篷的牛牛车,到几乎是没人去的阿兹拉山口,在边防哨所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自己动手盖两间小泥屋,用刺儿柴夹了个篱笆墙。

  哨所里一共只有两个随军家属。有五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从一岁半到十五岁半。他俩便在那儿受哨所的委托,办了个全日制”一条龙“学校。从托儿所到中学,全管。哨所给盖教室。拨给他们口粮和烤火煤。老大继续修改他那部手稿。每一页手稿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勾勾画画。离开木西沟前,老大曾去向父亲告别。朱贵针不见他。他气恼他只做那些毫无实用价值、并又见不得人的事。他气恼这兄弟俩娶了人家一对母女。这一回,老二的那位岳母临死前,非常想能得到朱贵铃的一句话,希望他能宽恕他,也宽恕她。她给朱贵铃写了封信,说,她可怜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一直把这一对兄弟当自己的孩子在照顾。在她对他们,特别是对老大的所有的爱中间,母爱一直占据着中心位置。朱贵铃看过以后,冷笑了三天,又把信退了回去。接到退信,她知道自己不会久于人世了。

  她叫老大把她抱到屋后旷野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羊毛褥子枕在她的头下。她拉着他的手,问:”你后悔了吗!“他反问:”你呢?“她哭了。他没哭。旷野的风这些年把他吹得糙黑。当暮云从地平线底下升上来,又向四野铺展开去,覆盖到他们头顶上时,他怕她冷,就脱下哨所所长”借“给他们的那件军用皮大衣,盖在她身上,深深地弯下瘦长的腰,使劲地搂抱住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打量她时,她已经咽气了。但还在流泪。

  如果说,阿达克库都克是省区内最后一片荒原,那么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西北角还有一片荒地,应该说是阿达克库都克剩下的最后一片亘古荒原了。迺发五曾带着朱贵铃去实地踏勘过,不多不少,恰好可供再建十六个农场用的。开垦出这最后一片处女地,木西沟农管处,将成为全垦区最大的一个农管处。虽然它仍是最偏远的一个农管处。迺发五觉得,办完这最后一件事,自己就能在木西沟安心养老了。他在木西沟里铺了一条木板人行道。宽两米二三,长三公里四五。从他家那幢封闭式的大木屋一直通到黑杨林尽头那个带河湾的大沙洲前。大沙洲上戳着个瘦高的小岗亭。木板钉的,油着黄漆。岗亭里并没有人,岗亭的门常年用薄板条钉死。荒草掩没门界儿。

  迺发五渴望让阿达克库都克每一片沙荒地都开出淡紫暗黄浅粉明白的木棉花。木棉草是碱地上能长旺盛了的最好的一种绿肥作物,又是上等牧草。他看着不长草的荒地难受。但是再建十六个农场,首先得有水。干旱的退化了几百万年的荒原,有水才有一切。水在阿伦古湖里。迺发五想通过天然的大裂谷,把阿伦古湖水引到这最后一片处女地上。

  他想到参军前,在山东老家,替一个有十五公顷地的财东扛活儿。那财东端着一海碗高粱米粥,筷头上夹两瓣腌蒜,得意扬扬地站在他那六七挂大车跟前,吆喝他女人给他把他最爱吃的风干樟子肉,切得细细,拌上蒜泥红辣糊,浇上醋,在粗花盘子里码整齐了,撒一点香菜末,赶快往出端;那神情,那口气,那几乎叫所有的人都眼红死的滋润劲儿,自在劲儿,现在让迺发五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十五公顷?还不及他现在一个农场一个连队的一个拐把子角哩!小家子气。

  但要引出阿伦古湖水,决不是件简单的事。工程的浩大,技术的复杂,都在迺发五的估算之中。最困难的还是如何处置阿伦古湖畔那几镇几多多少个人民公社的多少个大队的出路问题。引出阿伦古湖水,那些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的阿伦古人,自然就面临一个生计问题:还有鱼可打吗?鱼还愿意留在阿伦古湖这个越来越浅的“大坑”里吗?如果把那些鱼类加工厂、那些西安兰州分来的大学生……把这几个镇几个乡多少快艇码头,那些缉查私捕偷猎的机构,那些人民公社多少个大队一起迁移到新建的十六个农场里去种地,实现这样规模的大迁移,其难度恐怕不下于再造一湖阿伦古水。

  最难之处,还在于,阿伦古湖和湖畔的这些公社大队乡镇都归地方政府管辖,不在垦区属下。他说了不算。

  靶场突出的标记,是两大蛇于黄干黄的秃土山。四根很高的标志杆儿上,一旦都升起红色的三角小旗,这就告诉方方面面,这儿正在实弹打靶,切勿靠近。

  今天不打靶。标志杆儿上却也升起了小红旗。土山前搭起了个简易的观礼台。抬来许多办公桌都铺上白布床单。带盖儿的茶杯。十八面红旗分列在观礼台两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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