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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陈凤珍气哼哼地到老宋办公室找人。办公室的人说,老宋老王带着潘老五的老婆去北京了,刚刚开车走。陈凤珍都气糊涂了,她这才想起潘老五明天做手术。她也应该去,这节骨眼儿不去,潘老五又该疑心她了。要去,扔下家里的乱子出了人拿咋办?老宋真他妈拿得起放得下,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她犯难了,望着窗外的积雪愣神。余主任看形势不对,就跪下救她,陈凤珍受不住了,紧着把余主任扶起来,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不管的!有啥算啥吧,救人要紧!然后她叫上小吴和镇派出所民警去了余主任家。余主任躲在小吴的车里不敢露头,他看见陈凤珍他们朝人群走去了。雪地是很凉的,屋里盛不下,院里的雪地铺上秫秸坐着人。见陈凤珍来了,有人说天皇老子来了不给钱也不走。陈凤珍没理他们,带人径直奔屋里去。余主任母亲搂着儿媳和孙女落泪,见到陈凤珍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陈凤珍让小吴和一民警抬老太太上镇医院,抬几步,门口就呼啦围了人。陈凤珍想跟他们说软话讲道理,可又咋讲尼?丰款取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老百姓没错。难道代表镇政府向百姓道歉?向他们说明盲目上马的失误?又不能。那么老百姓就会把镇政府围了,敢在一宿之间抢了玛钢厂。她在这刹那间,把自己豁出去了。她镇静地说,大伙都进屋来,外面冷。放老太太走,我替她留下,咱们商议还款的事。然后她就在老太太坐的地方坐下来。人们见陈凤珍真的坐下,一时愣神,小吴他们就将老太太抬出去了。老太太一走,陈凤珍心里踏实许多。余主任媳妇不认识陈凤珍,只是老宋常来家喝酒,她问老宋咋没来。陈凤珍没好气儿地说,他去北京抓党务工作去啦!提起北京,陈凤珍的心就悬吊吊难受了。潘老五的性子她知道,就说处理这场乱子脱不开身?潘老五注定不高兴。那老宋咋能来?还是你心里没当回事。如果老宋他们再添几句坏话,那些天算白忙乎了。不能输给老宋。这一刻,陈凤珍忽地想起一层关系。

  潘老五最听小敏子的,而眼下她营救的老太太就是小敏子的大姨,余主任是她表兄,她要趁老宋他们未到京前,给小敏子通电话,就说老宋如何如何,就说自己被老百姓围在她大姨家,然后再让余主任媳妇做个证明,现场气氛说服力强。她一找皮包手机,发现小吴拿着呢。在小吴赶回之前,老百姓赶她走她也不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小吴他们赶回来,说将老太太安顿在医院打针呢。陈凤珍拿出手机拨通了北京的电话,她啥都跟小敏子说了,说得小敏子在电话里传出哭腔,末了又让余主任媳妇说了几句。陈凤珍见余主任媳妇哭得不行,就收回手机说,那头还吉凶未卜,就别给北京添腌臜了。小吴悄悄跟陈凤珍说,余主任不落忍,想进来换你,陈凤珍说不行,弄不好出人命的,没见老乡们急眼了么!然后她就想脱身的办法。她说得想法子找钱来,不然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小吴说,从哪儿弄这么多钱?现印都来不及呢。陈凤珍说少弄点压压大伙心惊。然后她就给银行的丈夫田耕打电话。田耕说,我的镇长夫人呐,那几百万都还不上,还贷款哪!陈凤珍可怜巴巴地说,先弄十万八万的,堵基金会的窟窿。告诉你,我被围困了,跟你们薛行长说,帮这忙,年根儿钱先还你们,这回不帮忙,那几百万就没影儿啦!田耕说,这样说话合适么?陈凤珍说,叫你咋说就咋说,你敢打折扣,明天就见不着你老婆啦!田耕赌气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你哪儿还有一点女人味儿呀!我妈说了,你要是不能生孩子,就……陈凤珍急着问,就咋着?田耕胆怯了,支吾说,就只当我又多了个哥们儿呗!陈凤珍笑喷了,骂了句缺德的。

  小吴在旁边也听见了。哧哧笑。陈凤珍问小吴笑啥。小吴说镇长越来越像我的老大哥了。陈凤珍大咧咧地说,爱像啥像啥,这阵儿给我带钱就行!田耕会办好的。然后她让小吴清点屋里屋外储户手中的白条子。清点完了,共有26万块。陈凤珍又分别给他们打了一个镇长担保条子。老百姓拿着双白条子听陈凤珍说话。陈凤珍说,我担保,钱跑不了,明天开始,先还大家的百分之十五。储户们挺知足,千恩万谢地撤兵了。陈凤珍望着老少爷们儿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都走光了,她叹道,中国老百姓还是老实啊!小吴心情沉重,没有再说啥。陈凤珍望天,是傍晚,天阴得居然像是后半夜,北风扑打着她的眼睛。

  二十多天没有下雪,往年进了年关,瑞雪格外厚实。福镇人喝了腊八粥,隔月的积雪融融化尽,新雪不下来,陈凤珍预感父亲的小药铺又该热闹了。她仿佛看见了空气中移动的病菌,好像又袭来那股难闻的气味儿。不出几天,父亲的药铺子又昼夜响着炒药声。不仅感冒的多,而且还迎接了像潘老五这样瘫痪的病人。潘老五的手术砸了,终究没能站起来。其实在专家会诊时就说没把握,因为潘老五的腰是肌肉与神经同时阻断。潘老五沮丧了几天,后来陈凤珍去京看望他时说,我家祖传的立佛丹兴许管用呢。

  潘老五又有了依托,嚷嚷着回福镇治疗,还可以边工作边治腰,他就跟陈凤珍回来了。这时已是年根儿了,潘老五这次住进家里了,其实家里是新盖的二层小楼,装修一新。老婆将土暖气烧得挺旺。平时他很少住家里,尽管小敏子那里条件差些,那感觉那味道不一样。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潘老五不大情愿,可老婆子挺知足,总算给家里保住个整人。小敏子常到他家里来,老婆虽然脸上不高兴,但也不打架了,她知道老头子瘫着搞不了娱乐活动了。潘老五家里几乎成了他的办公室。他每天坐在轮椅上处理日常工作,工作效率比先前还高了。陈凤珍发现老潘变了个人,过去他啥事都显在脸上,吼在嘴上,现在深沉多了。刚到家的第二天,潘老五就想到各厂转转。老宋劝他歇上一冬再说,潘老五说歇上一冬黄瓜菜都凉了。老宋听出他话里的话,细咂巴才知道他变了。

  这个潘老五一瘫,疑心太重,竟连老东旧伙都不相信,难道是让朱厂长代理经理的事?老宋有些慌,反复解释,潘老五也不睬他。老宋说陪他去厂子转转,潘老五冷冷地说,还是让陈镇长陪我去吧,你那儿党务工作那么忙。老宋更加摸不着头脑,自从他瘫了,老宋一直忍让他。后为陈凤珍给小敏子通电话,老宋一行进病房,就让潘老五闹了一通。老宋强装笑脸,心里骂,你个潘老五别跟我装爷,我是福镇一把手,说你是企业家才是企业家,说你是臭狗屎就别想上台盘了。陈凤珍也不知小敏子咋跟潘老五捅的词儿,使她痛痛快快出了这口气。让老宋尝尝孤立是啥滋味儿,因为陈凤珍看出,老王和朱厂长也暗暗往老潘这边靠了。

  陈凤珍在老王老朱眼里变得有权了。陈凤珍感觉到了,也开始品尝出工作的乐趣了。潘老五坐在轮椅上,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一手建起来的工厂,眼眶子抖抖的想落泪。他自顾自说,这是老子打下的江山,谁他妈也别想坐享!别想把老子挤垮!老子还会站起来的!说完,他将南瓜脸埋进大掌里,呜呜地哭起来。陈凤珍知道潘老五难受,就悄悄躲开了。让老家伙哭个够吧,要知道,这是市场经济,并不是会哭的娃有奶吃!陈凤珍想,前些年商战胆子大了是英雄,往后则需要智能了,可悲的是潘老五还没明白过来。她就想通过股份制改造他,能行么?陈凤珍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心里没底。没底归没底,陈凤珍目前还没找出哪个人物能将这一大摊子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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