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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麦翎子噘着嘴巴说:“爷,俺真不明白,过去你对大鱼不是挺好吗?大鱼咋得罪您啦?”疙瘩爷张开没牙露风的瘪嘴说:“俺孙女跟他这样人呆在一起,就是得罪俺了!”麦翎子不说话了。疙瘩爷叹息了一声:“自从你姐姐落选之后,这几日俺做了好多恶梦,俺就想起你这儿,俺总觉得与书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训你都忘了么?”疙瘩爷深凹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寒光。

  麦翎子猛然想起麦氏家族的“寒食日”,今年还有三天就到了。麦翎子记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七奶奶和疙瘩爷都害起心病来,像得了夜游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边和村头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疙瘩爷搀着七奶奶提着马灯到海边祠堂,为祖先点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祷家门的兴旺。疙瘩爷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麦家都是正直勤劳的本分人,咋就那么不顺呢?儿子儿媳都去世了,留下两个千斤小姐,连一根子麦家香火都没能留下。没有指望的时候,疙瘩爷就坐在祠堂门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张望,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条振兴家族的路来。去年麦兰子竞争副乡长,就是给疙瘩爷一个希望。疙瘩爷同时还指望着麦翎子有出息。可是,麦翎子比兰子还让他伤感。七奶奶的法术不灵了,他时常跑风水先生“十三咳”家里串门子,想讨个吉利问个路子。“十三咳”说:“时下你家会出一个吃笔墨饭的,麦家往后得指望这个人。”疙瘩爷说:“你别挤兑俺了。”心上窝着一股气走了。麦翎子没再跟疙瘩爷吵,她心疼疙瘩爷,她扶疙瘩爷慢慢坐下来,疙瘩爷一落座发现屁股底下是书,赶紧挪开,闷闷地蹲在地上吸烟。

  大鱼回来了,大鱼想跟疙瘩爷说点自己的事情,疙瘩爷叹一声站起身来,踩着碎步,悻悻而去。爷爷走出门口,大鱼对麦翎子说:“刚才给城里书商赖汉之打通了电话。他来取书。赖汉之说夜里还要去海上拉一批书。你知道的,二怀那杂种拿俺一把,这运书的事俺想让你爷帮帮忙,钱不少给,不知你爷赏不赏脸?”麦翎子想想说:“别求他啦,刚才看他对你那态度。他和俺姐压根儿就瞧不起你!”大鱼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麦翎子给大鱼出了个主意:“黄木匠的造船场停工了,你求黄木匠吧。”大鱼笑了:“对呀,还是黄木匠人好。”大鱼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伸了一个劲道十足的懒腰。大鱼说:“老赖那家伙总是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俺跟黄木匠一起出海。”麦翎子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大鱼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是喷喷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擤鼻子。麦翎子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大鱼拿大掌在脸上揩了一把。

  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大鱼说:“翎子,快去求黄木匠备船吧,咱肥水不外流。”麦翎子应一声走了。她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在头顶上飞翔,不时划出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着,麦翎子仍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麦翎子进院抬头率先看见灯影里姐姐家的白纸门,门楣刚刚修好,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粉莲纸。七奶奶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纸。看见白白的门板,还有门板上的钟馗图案,麦翎子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慌。麦翎子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黄木匠的屋里去了。兰子姐和大雄都不在家,黄木匠盘腿坐在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屋檐下的鹞鹰咕咕地鸣叫着。这可是疙瘩爷的鹞鹰哩。

  麦翎子将一包热热的猪头肉放在桌上:“黄大伯,这是大鱼孝敬您的。”黄木匠的老脸泛着红红的酒晕说:“还是大鱼好,这孩子好吧?”麦翎子笑了笑:“好。”黄木匠然后就撕一块肉,鼓嘴大嚼而笑。灯影里的黄木匠猪肝色的老脸沁出油汗来,索性敞开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麦翎子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给黄木匠扇着风,说:“大鱼让俺来找您有事儿,他说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成不?”黄木匠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脚说:“船比鱼都多。还挣个鸟钱!”麦翎子笑说:“不是打鱼,是拿船到海那边运点货。”黄木匠瞪起眼问:“啥货?”麦翎子说;”是书,夜里走明早上就能回!”黄木匠哼一声说:“运书?那来回还不够柴油钱呢!”麦翎子说:“能挣一千块呢。”黄木匠摇摇头说:“别听大鱼瞎白话,俺了解他,他涮你行涮俺还毛嫩呢!”麦翎子认真地说:“您不答应?”黄木匠喝了一口酒,笑道:“翎子,你还当真啦?俺能不去?大鱼这孩子的忙俺是要帮的。”麦翎子笑了:“这就好。”黄木匠抹了抹油嘴说:“俺去海边弄船,你先找大鱼等着。”说着弯着腰走出了院子。黄木匠打了一个口哨,躲在屋檐下的那只鹞鹰飞出来跟着他走了。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亮像一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云彩里游动。麦翎子抬脸望着月盘子,感觉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书屋时,麦翎子碰到墙角一个编织得粗糙的蛛蜘网。细密的网丝粘在麦翎子的面颊上,痒兮兮的。麦翎子拿手胡拉着脸颊进了书屋,发现大鱼正趴在桌上写日记。自从大鱼出狱后一直写日记,他是这个小村唯一写日记的人。麦翎子发觉书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麦翎子悄悄走到大鱼身后,轻轻将摘落下来的蜘蛛网抹在大鱼的后背上。大鱼十分专注地写着,鼻孔一张一合,脑袋上流下汗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边吸烟边作虔诚的默想。麦翎子看着他如何往笔记本上搬弄思想。麦翎子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读到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棵孤立的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自我挣扎着。指向天空,却不曾投下一些阴影,只有雪莲湾的红雀在我的枝上筑巢。”

  大鱼实在想不出词来,就又从抽屉里翻出书来抄了两句。然后默念一遍:“生命至尊之神,教我与美德认识,教我与至善结缘,救我于浮华、虚荣之中,让一切无聊下贱的东西脱离于我,让我的心神得以安宁,让我的德性更加纯净,让福祉和幸运伴我始终——”他双眼微微一闭,随之呼出一口气,现出俗人读不懂的高雅乐趣。

  在大鱼身边站久了,麦翎子时常闻到一股怪味。是鱼腥味吗?麦翎子觉得不是。那是啥味道呢?麦翎子受不住了,就转过身来说:“不得了啊不得了,大鱼哥有这么好的文才呢。”大鱼哆嗦了一下,忙用纸将那本书盖上,笑呵呵地说:“中国字真是奥妙无穷,拼拼凑凑就来思想。人不能没思想哩。”麦翎子想,俺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儿就是了,抄别人的东西那叫思想?同时麦翎子又为大鱼的治学精神感动了,她觉得大鱼经历了与珍子的生死恋情之后,将人生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麦翎子夸得大鱼又乱了性子,他津津有味地给麦翎子念他的日记。

  麦翎子赶紧转了话题:“大鱼哥,书商老赖取书来了么?”大鱼说:“你去找黄木匠的空儿,那家伙就将书拉走了。喂,黄木匠同意了吗?”麦翎子说:“俺们有亲戚,他能不答应?”大鱼笑了。麦翎子想起什么来说:“听你将老赖说得挺神,真想见识见识。”大鱼说:“下回再说,那家伙俗不可耐,没啥文化。就他妈胆子大,这年头胆子大的都发啦!那家伙活得滋润,看不出哪天他能倒运。”麦翎子说:“你别咒人家,要不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大鱼笑了:“你看俺是小肚鸡肠的人么?”麦翎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大鱼又说:“不过人心难测,不算计人家,人家就把你算计了。就说老赖吧,表面跟俺哥们儿哥们儿的,可他背地与二怀坑俺!全当别人是傻子!那头是俺的关系户。将二怀换成黄木匠是对的。”麦翎子始终理不清大鱼进书发书的线索及因果关系,麦翎子也不想费那个神,还留点脑筋复习功课呢。大鱼急问:“黄木匠在哪儿等?”麦翎子说:“他在船上等你呢。不过,他跟你好,也跟俺有亲戚,你可别难为他。不然俺姐饶不了俺。”大鱼气色平和地说:“放心吧,他是你亲戚也是俺亲戚。”麦翎子心中着实不悦,说:“少套近乎啊!”她害怕大鱼对自己有想法,就时常在玩笑中敲打他。大鱼不自在地笑说:“玩笑,别往歪里想!”麦翎子不依不饶:“俺看你毛病都添全啦。”大鱼没理会麦翎子的话,悄悄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说:“翎子,晚上你多顶一会儿,过一会儿啊,犯人村来几个老朋友来拿书!书都堆这儿了。”麦翎子点着头。大鱼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说:“明天早上找三栓他们卸书,然后给你三天假,你家该过寒食日了,前两天多吃点东西,没事的时候复习复习功课,千万别再看杂书啦!啊?”麦翎子听着心里挺舒服。啥时候大鱼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大鱼朝海滩走去了,走路的声音懒散而拖沓。麦翎子站在书屋门口目送着大鱼,大鱼在暗处又回头看了麦翎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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