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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疙瘩爷胸里映出一个错乱的世界:“这叫鸡巴啥事儿,俺也是认假不认真,老糊涂了哇!”春花说:“这咋能全怪你?”疙瘩爷又说:“你给工商局通个电话,那狗日的破公司也该关门啦!唉,人啊,为了几个钱,血变冷啦,心变黑啦!毁了几条船,幸亏没出人命!”春花瞪圆了眼:“那不得罪了桑行长吗?”疙瘩爷大巴掌一挥:“事儿都到这份上,俺六亲不认!”春花迟迟疑疑不动身,讷讷道;“俺看你还是三思而行,冷库就该上主体工程了……”疙瘩爷瞪眼凶她:“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山不转水转!”春花跺脚了:“你呀你,渔花子的倔劲儿又上来啦!”疙瘩爷火了:“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春花噎住了,悻悻而去。疙瘩爷颓然倒在床上,心里蜂蛰虫咬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

  这世界搞不清了……

  潮涨潮落,日子照旧过。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疙瘩爷的身体日渐垮下来。好象那场感冒一直也没好利落,但还是忙忙碌碌。人精瘦了,脸蜡黄,糊里颠盹,蔫头搭脑,腰酸腿疼,深黑眼骨窝里老是糊着黄白色的眼屎。春花惴惴地看他失了无气的模样,心里慌得紧。她每天晚上给他熬一锅酸酸涩涩的草药,死乞白赖往疙瘩爷嘴里灌。好劝他:“喝吧,中药没反作用,针锥子剃头能去了根儿。”疙瘩爷忽然觉得娘们家又可爱了许多,好歹将药咽下,喉咙里便呛出一串难听的呃呃声,呃一会儿,便稀哩哗啦呕出一摊绿色粘液。春花十分耐心地给他擦。吃了几付药,也没见疙瘩爷身体有啥起色。春花犯难了,有时偷偷抹泪珠子。

  邪事就跟着来了。春花和疙瘩爷睡觉的时候,总是听见房间里有响动,搅得两个人都睡不着觉。不像是老鼠,啥响?都说不上来。春花犹豫了一下说:“请你娘给看看吧!”疙瘩爷没反对,他挺信服娘。这天七奶奶颤颤地来了。七奶奶一闻屋里的气息,胸有成竹地说:“房里有厌气了,这得下一个镇宅符了。”春花愣着问:“娘,厌气是啥?”七奶奶冷静地说:“厌气就是宅妖的气息。”七奶奶熟悉的镇宅符有四种:五岳镇宅符、镇宅妖符、镇宅四角符和镇宅八位金刚符。她选了镇宅妖符。七奶奶认为宅内有神也有妖,此宅妖或为“厌气”,或为某种不明其因的响动,或为幻影等等。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里的“天师诛怪”便记载了一个天师用符克制宅中“厌气”的故事:“贾平章母两国夫人,房中有厌气,有一道人让其请黄绢三尺,磨浓墨,方秉笔起,只图一盘大鸟圈,见黑中一点,通明如玉,有金书正一祖师讳字,方知为天师亲降也。”七奶奶这次施符的方法是:用白芷、白面和青石,朱砂一钱,雌黄一钱五,草心七根,天月德方水土各一升,合泥涂在响声之处,书其符贴在泥上,能止怪响。这一切做完之后,房间里果真就没了怪响。春花惊叹不已,疙瘩爷得意地说:“俺娘能治厌气,俺娘真神啊!”

  新的龙帆节又来了。

  镇了房间之妖,疙瘩爷身体忽然奇迹般好起来,苍黄的脸上润了老红,眼神里有了光泽。他与七奶奶一合计,彩龙还用春花扎的那只,再裱一层七奶奶剪的花花绿绿的彩龙就成了。船也一律用带橹把的,那样争先恐后的味儿才足。然后在前一天晚上,疙瘩爷神神气气地在村委会大喇叭里讲了一通龙帆节的安排。

  第二天晌晴的,火爆爆的日头悬着,破冰的大浪颠着,满世界辉煌热烈,节日的气氛十分浓重。疙瘩爷和春花很早就来到蛤蟆滩。滩还是那块滩,在今日的疙瘩爷眼里就多了内容。他好象看到了一种阵痛里再生的晕光,灿烂着苍凉而绮丽的人生。万象生生灭灭,恩恩怨怨,翻翻覆覆,唯蛤蟆滩不变,流连、怨诉、嗟叹并不由人意。他相信雪莲湾日后必得流传的故事,当从这块地埝得到明鉴,寻到发源。

  疙瘩爷深深地感动了。

  第十二章 腥风

  灰不吡咧的海雾,大团大团游移。

  整个雪莲湾一下子就被雾帘子盖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苍灰的天窟下显得阴沉暗淡。粘答答的腥风袭来。喷溅到高处的浪沫子,乱乱地抖落到船板上来了。大鱼驾着那条破旧的双桅机帆船在黄昏的海面上飘荡着,熬得船上的几条汉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儿。大鱼手搬舵轮,将黑刺猬似的脑袋探出来,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鱼片,嘟嘟嚷嚷地吼一句:“狗日的,这日神爷也钻娘们被窝啦!”他将觑成一线的目光探到远处,看见大片泥黑色的海滩象一张弄皱了的淌满泪水的老脸。

  “嗨嗨嗨……”大鱼也学着大雄的样子抖抖地吼了一通,脸由铁青转成紫红,额头和鼻子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灰尘,鲶鱼眼显得干涩。他胸脯子象船板一样宽厚,很壮很野。他的嘴巴里发出很响的咂巴声。他的吼声炸醒了打盹儿的汉子们,他们闹闹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边扑克算命。光着葫芦头小个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们在找乐子。

  “开机,大鱼!”船主老包头喊。舵楼子“突突”地窜起一股子黑烟。跟娘们儿放屁似的,风早就鼓不动帆了。大鱼早想开机又不敢。老包头怕费柴油,油价猛涨,狗日的算计得精鬼透了,使唤起伙计们贼狠。大鱼狠狠瞪了老包头一眼,心里骂:呸!鬼过了头就是傻蛋。老包头坐在毛扎扎地网堆上吸烟。癟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勾着,如一块风干的老木。长脸干皱皱的,呈着菜色。他若是搂着钱匣子数票子的时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缩在一起就象一块干柿饼。他一脑袋搂钱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岁还没能留下一根传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种儿,结了两回婚还是那德性。前个老婆病死了,就一门心思赚钱,买了这条大船,开了捕捞证,钱财滚滚而来。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钱就风光体面了。他从人贩子手里悄悄买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东西艳福不浅呢!他的兄弟老庆武孩子一窝,就将小三石锁过继给了他。老婆年轻水灵,儿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

  湿渍渍的老帆呱哒呱哒地响了,老包头扭扭头就臭口臭嘴地骂开了:“小池子,操你个老娘,还不落帆!”

  小池子激灵一下子,扔下扑克牌,颠儿颠儿地凑到双桅下,解开绳头。两只大帆噗嗒嗒掉下来。象两块白皮膏药贴在船板上。老包头得意地笑一声,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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