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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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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气浮来浮去,村巷极有层次地昏黑。蛤蜊的腥气和夜的寒气悠悠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村外漫漫泛泛荡过去。不大时辰,静夜,便溅起犬叫和噼哩啪啦的脚步声,空气里随着恐怖的枪声又充斥了浓烈的狗的血腥。 疙瘩爷黑着脸凶凶地走家串户,不可逆转地在村舍摇头摆尾的狗们脑袋里,贮存一颗一颗的枪子。有人沉默,有人大骂,有人哀叹。疙瘩爷尽量不看村人的脸,害怕酝酿许久的勇气泯灭掉。可是,他怅怅的眼神不时向天望一下,他一定很痛苦,但他决不同着村人的面表现出来。 疙瘩爷不知不觉到了黄木匠家门前。他仿佛看见黄木匠温和的笑眼陡变厉厉凶光,他怔住了。大鱼悄悄溜了,就剩下他和四喜。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四喜却不管不顾地用枪托敲门。敲着敲着,有些哆嗦了。他害怕碰上大雄。 实际上,这阵大雄不在家。大雄在婚礼逃跑之后,就悄悄回过一趟家。黄木匠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大雄,为啥不敢娶麦兰子?黄木匠只好守着黄狗过日子了,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黄木匠惴惴地打开门,见是疙瘩爷和四喜,就笑着说:“大疙瘩,深更半夜的犯啥怪呢?”疙瘩爷冷着脸不说话。疙瘩爷看见黄木匠大门是关着的,里面还守着白纸门的“规矩”。左扇门上贴着七奶奶用白纸剪裁的门神“钟馗”,白纸完好无损,右扇门没了,八年前跟随老伴下葬后,一直就那么空着。看着半扇空门,疙瘩爷很伤感。四喜大咧咧道:“上级有令,打狗!”他的脚呲住门槛,就有大黄狗“桩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凶凶地看四喜,嗷嗷地扑咬起来。黄木匠“喝”了“桩子”一句,将疙瘩爷和四喜往屋里让,疙瘩爷不进屋,站在那里看着“桩子,”眼里闪出的阴鸷凶烈的光,心里惶惶地发颤。“桩子”好象认出疙瘩爷,不再咬叫,蔫蔫儿地嗅他肥大的裤角,嗅到了同类的血腥,便慌慌地摇尾巴。 这条肥硕高大的黄狗的确象狼,黄黄的鬃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黄木匠嘟囔了一句:“大支书,这狗非打不可吗?”疙瘩爷只好顺着黄木匠的腔调悠下去:“老哥,上级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桩子’在你老哥心中的位子,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黄木匠眼眶一抖,话里有了愤怒:“啥规矩,还不是你疙瘩爷一句话!”疙瘩爷想骂他一句,自从大雄逃婚之后,疙瘩爷再也没有蹬上黄木匠的家门。不管大雄怎样想,客观上伤害了麦兰子,就等于伤害了七奶奶,伤害了疙瘩爷。疙瘩爷不看黄木匠,心沉沉地坠,扬脸望天。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边,这时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瘆人狗叫,满世界都是闹响和血腥。看来那一拨儿干上了。这是雪莲湾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对狗的清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疙瘩爷咬了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四喜,你来吧!”然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 疙瘩爷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沉沉,索性蹲在门口不远的蛤蜊皮子堆上听那声响。“砰——”枪声脆脆炸响,接下便是黄木匠剧烈的咳嗽声和骂声:“疙瘩爷,你拿俺开刀,你小子没良心啊,你小子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疙瘩爷木然地站着,“嗖”一声,从眼前闪过一个黄乎乎的东西,正疑惑间,四喜喘喘地跑过来:“村长,都怪俺,一枪没撂准!大黄狗还活着。”疙瘩爷厉厉地吼:“他娘的,追!”他跟着四喜踢踢踏踏追受了伤哀叫的“桩子”。拐了村口,“桩子”叽叽噜噜地朝海滩狂奔。疙瘩爷喘喘追着,抬眼看见“桩子”在老河口北侧的海滩上蔫蔫地兜着圈儿。他猛然想起这儿是大雄双桅船的停泊地,狗仗人势,“桩子”显然在寻找主人大雄。然而,空空荡荡,只有苍黑沉默的大海滩。 四喜瞄准又朝“桩子”放了一枪,枪子钻进“桩子”脚下的黑泥里,咕嘟嘟冒泡儿。“桩子”象是被枪声激醒了,抬头愣了片刻,就在四喜再次瞄准时,“嗷”地嘶嚎一声,箭一般朝西海滩逃了。疙瘩爷跟着四喜又追。追了一阵,疙瘩爷脑袋“轰”一震,他又真真切切看见了蛤蟆滩。蛤蟆滩的细沙在夜光下精灵般闪亮,不再空幻虚缥,潮音象一阵阵远古的呓语,凄凄切切又美美妙妙。“桩子”逃离了他的视线,他被蛤蟆滩的景儿攫住了魂。“桩子”也似通了人性一样,颓然卧倒在蛤蟆滩上,不再吠哮,喷着咿咿唔唔的汪汪声,默默地流血,誓死不屈地向他们示威。疙瘩爷蓦地发现“桩子”卧在蛤蟆滩上,脸上浮了愤怒的神色。“桩子”在他眼里不再是一条狗,仿佛是一介神物了。四喜恨恨骂一句“狗日的!”就举枪瞄准“桩子”。“桩子”不颤不怯,呆呆地望着人。疙瘩爷的大手按下烫烫的枪筒,叹了口气说: “别打啦!” “为啥?”四喜惑然。 “这是蛤蟆滩。” “那就更得打狗日的!” “脏了滩,咱俩都是罪人。” “您想的太多啦!” “不,一介神物,有它的造化,怕是这狗,也他娘的成神啦!”疙瘩爷看着“桩子”。 “桩子”象个刺猬一样鬃毛刷刷张开来,一个硕大幽灵似的。 疙瘩爷呆呆地看狗,狗也戚戚地盯着他。他想起了大冰海里的海狗。 四喜弯腰拾一海螺壳,砸向“桩子”,“桩子”依然不动。四喜没辙了,疙瘩爷解下缠在腰间的海藻绳,网一小圈儿,拴了个活套儿,递给四喜。这是雪莲湾杀狗的土法儿,活套儿放在地上,套儿里放块骨肉或饽饽。人唤狗,狗低头一吃,一抻绳子就套住狗脖儿,然后将狗吊在歪脖老树上,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往狗嘴里灌,哏喽一下子噎死狗,再扒皮开膛。四喜现在找不到诱饵,便手攥着绳套悄悄绕到背后,站定呼哧哧将绳套甩过去,不偏不倚地套住了“桩子”脖颈。 “桩子”受了侵扰,炸尸般跳起来,疯颠着往海里窜。 四喜斜着身子拽,拽不住,身子哧溜溜在沙滩上滑。疙瘩爷跑过去,死死拽住绳。“砰”一声绳断了,“桩子”骨碌碌滚进海水里。夜海上跳荡着紫色,象跳动的鬼火,被呜呜溅溅的海水簇拥着渐渐消失。 疙瘩爷软兮兮跌在沙滩上,眉头竖了个肉疙瘩。 四喜手里的枪朝海面上喷出一股一股的火苗子…… 注释19:芒刺 黎明到来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七奶奶从那半扇白纸门里走出来了。 村里打狗的日子里,七奶奶却另有心事,怎么也睡不着了。走着走着,竟然鬼使神差地遛达到大鱼家门前。小院围了一圈篱笆,篱笆经过雨淋日晒变黑了,刚补上的篱笆却是崭新的,在晨光里闪闪放光。七奶奶有了一个新发现,这让老人的心一阵猛跳。大鱼家没有白纸门,而且门下也没有“门槛儿”,雪莲湾的风俗是就说这个家庭要出事了。回到家的时候,七奶奶跟麦兰子说了,让她赶紧去说服大鱼。麦兰子也愣愣的,心想,大鱼今年是本命年,为啥没有设个“门槛儿”?七奶奶心里不免涌上一丝悲凉:“出事儿,招灾哩!”麦兰子反驳说:“奶奶你别咒人家。”七奶奶嘘嘘叨叨地说:“你别不信,民间老话,本命年就是个槛儿,槛儿横在那儿,本命年里多灾多难,日子过得分外小心才成!”麦兰子又说:“大鱼是娘大鱼儿过来的,他们不信白纸门。”七奶奶似乎没听见麦兰子的话,缓缓走着,路过大鱼家门前,天彻底亮了。大鱼家的门是由旧船板改装的,使用了槐木,显得很粗糙,再说了,“槐”的那半面有个“鬼”,家里容易招鬼。两扇门板上似乎都长出了坚硬、耀眼的芒刺。芒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在山地和田野之间,一条条的叶子,黄褐色的果子长着小毛毛。刺则是尖锐像针一样的东西。芒和刺混在一起,被太阳的光环罩住了。七奶奶眯眼望着那被太阳笼罩的芒刺,束手无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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