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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这个场面吸引了孩子们,裴校长赶过来了。裴校长扶起泥里的鱼贩子说:“别打了,忍一忍都过去啦,都是一般肩高肩平,谁也别苛薄谁啦!”

  “墨斗”仍不服气:“他哄抬物价!”

  麦兰子光着脚丫好奇地站在泥滩里,神情专注地听着校长给“和稀泥”。裴校长不急不躁,说话慢声细语:“物价,是有个极限。可在每天发天的日子,仅仅是物价能解释的么?”

  “你说呢!”

  “你们得尊重他们的劳动。”

  “是他狗日的调歪!”

  裴校长叹口气,说:

  “你们看,他的船都颠哗啦了。”

  “那是另一码。”

  “不,船是渔民的家,人是船的魂。咋能分开呢?”裴校长一副很激动的样子,“今天大家也都看见啦,大雄拿命做抵押闯滩,他图的就是拿蟹虾换点钱吗?不,他真正品味的是渔人与大海较量中显示的壮烈、强悍和骁勇的尊严!尊严,懂吗?你们只知道贩鱼,赚钱,没有在大海里出生入死的体验,好些事情,你们是无法理解的!”

  鱼贩子慌口慌心呆了。

  “还是文化人会说话。谢谢啊!”大雄头皮一阵麻胀,咧嘴笑了笑。

  麦兰子心里说到底是文化人儿哩。

  鱼贩子嘟嘟囔囔退去了。

  “裴校长,别尿狗日的,不服冲过来。”大雄啐了口泥水,举举双拳。

  麦兰子眼里的大雄就是一个赖样子,拳头又虚又黑像两个馒头。他左左右右就那几句野话,麦兰子听得有些烦了。他淡淡地说:“大雄,回吧!”她的声音如夜莺轻唱,暖酥酥往大雄心里钻。大雄怪模怪样地瞅着麦兰子笑,脑子里一片空茫。“俺要早下来,也就没的事啦!”麦兰子说。大雄说:“那你也就没戏看啦!”于是她就笑:“是真的,俺看不够,裴校长说的词儿俺也听不够!怪好玩儿的。”大雄讪讪地笑,像头瘟头瘟脑的老牛。一蹲身,一筐瓷瓷实实的海蟹稳稳地抛上肩,抖出了嘎嘎的响声。麦兰子觉得好像有怎么抖也抖不尽的东西在他屁股后面晃,滴里当啷地晃荡。大雄瓮声喊:“兰子,快回家呀。”麦兰子正跟裴校长嘀咕话,扭头甩一句:“熊样的,风光的你,谁跟你回家?”大雄改口说:“不,去你酒店喝酒。俺是你的顾客啊!”

  裴校长走了,麦兰子鬼鬼地一伸舌头,一扭一扭地跟来了。

  天黑实了,黑暗对于渔民来说,常有一种亲切的陌生感。灰灰摇摇的炊烟从河堤上荡过来,在他们的头顶晃出无数虚幻。空气粘,有点堵人。大雄砸着长腿走,喉结咕噜着,偷眼瞟着麦兰子的圆腚,嘴里嘟囔着:“大屁股女人好,肉乎,能干,还能多生崽儿呢。”麦兰子没有听清,忽然回头瞪着他:“你嘟囔啥呢?”

  注释⑧:开雾

  发天的时候,疙瘩爷一直躲在泥铺里喝闷酒。夜里回了一趟村,看了看老娘,看了看挖出来的大铁锅。疙瘩爷心里难过,眼里忍不住涌上两行热乎乎的泪水。他觉得娘这把年纪了,还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便梗着脖子跟七奶奶闹:“娘,您真可以啊?咋跟村官搅一块了?咱麦家该有多光荣啊?海都坏了没人管,他们还有闲心折腾俺爹的铁锅!”七奶奶狠狠瞪了疙瘩爷一眼:“你能,你能顶得住?你娘不糊涂,这锅不会白折腾的。”疙瘩爷一脸茫然,怏怏地离家回海滩了。

  这一走,疙瘩爷就不想再回来了!村里真的没啥意思。日子像一泓静水,单调而乏味。大海的日子却是在呻吟的咆哮声中挺过来的。大海挺着,挺一天算一天。死藻越积越厚,层层叠叠地将海滩涌盖了。老人不敢正视大海了,慢慢压住心惊,坐在泥屋里,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绳来。老人的心被摘去了,脸苦苦地愁着。

  那天中午,老人的绳子还没搓完,大鱼就惊乍乍地跑进来喊:“爷爷,快来看呐,海咋啦?”

  疙瘩爷稳不住了,跟兔子似地跑出来,手里还捏着那根没打完的绳子。

  他呆了,愣了,傻了!

  过午的日头又懒又丑,照着躁动的海浪头。那个神秘恐怖的青紫圈儿弥弥合合。潮水泣泣诉诉退去,发出悲怆的哮喘声。大海的颜色在老人眼里极有层次地变换,苍白、淡灰、黛蓝、血红。红藻拥拥撞撞地随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结在一起,掀起几分妖治的红雾,映得天景儿烧着一样。红雾慢慢洇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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