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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丁宗望抬起头来,说:“师弟。”

  王腊狗用足气力,一个大巴掌扇了过去,丁宗望的狐皮帽滚出了老远,脸颊上现出了五个红爪痕。

  “告诉你,丁宗望,你压迫剥削了我一辈子,现在是算总帐的时候了!”

  丁宗望被押赴会场。王腊狗又一次没收了丁家剩下的财产,包括吃饭的细瓷碗盘。杨安素被王腊狗逼在房间角落里,全身皮肉都被揪紫了。杨安素脾气犟,一味朝王腊狗吐唾沫,王腊狗恨不得强奸了她,但有土改工作队员在一旁,王腊狗没敢。

  斗地主分田地的斗争在沔水镇进行得轰轰烈烈。丁宗望的家产顷刻间冰消雪化了。他的父母在抗战胜利的那年双双亡故。此刻仆人散尽,只剩夫妇俩带着三个孩子。丁宗望遭此大劫自然悲痛,但他生性豁达,知书晓理,所以还挺得住,劝妻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千秋万代的财产。过去我们享受了好日子,现在人家要享受是应该的。”

  在处理丁宗望时,分歧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了宗望比较开明,虽家产豪阔,也算不得罪大恶极。

  王腊狗坚决反对。他以及他的几个同志认为丁宗望罪大恶极。

  有人质问:丁宗望哪件事做得罪大恶极?

  王腊狗说:在对待我王腊狗上就够罪大恶极!王腊狗撸起衣服,露出斑斑伤痕。

  有人又说:丁宗望并没有血债。

  王腊狗说:有血债!

  在讨论枪毙人选的关键时刻,王腊狗兜出了抗战时期共产党通信员的死,王腊狗说是由于丁宗望的出卖而被日本小鬼剖胸开腹死的。

  这么大的事是必须有证人的。王腊狗说:“饶三是证人。”

  饶三此时已被王腊狗从丁宗望的厨房里解放出来,分了许多衣物钱财。

  工作队去调查饶三,饶三说:“是。”他为王腊狗作了伪证。

  工作队长用红笔将丁宗望的名字画了一个X,丁宗望就属于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被判了死刑。

  王腊狗非常欣赏那个血红的X。

  16

  丁宗望去参加公判大会时还面含微笑,一路与人打招呼。到了会场后台,上来人给他一个五花大绑,绑好后往后背心插了个死刑标志。然后踢他一脚,说:“待会挨斗老实一些,总是吃一个花生米,又不砍头。”

  丁宗望全身僵硬坐在那儿发愣了。不一会儿,该枪毙的几个土豪劣绅陆续被押到,一上绑插标志,个个就嚎哭起来,哀求的下跪的叩头的许愿还有财产要交的等等,真是丑态百出。丁宗望想了想明白是王腊狗搞的鬼,便冷笑了。王腊狗一辈子都在找机会杀他,次次都落了空,这次终于得逞了,也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呵!

  工作队长过来,停在丁宗望跟前,纯粹出于好奇地问一句:“咦,你怎么不哭?”

  丁宗望说:“哭什么、天大的冤枉哪是哭得清的。”

  工作队长说:“你说我们冤枉了你?”

  丁宗望说:“不是您,但有人。”

  工作队长说:“别给我来这一套,没人冤枉你。自古至今,血债都要用血来还的!”

  丁宗望说:“可我没有血债。”

  一些工作人员见丁宗望死到临头还理直气壮,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工作队员当然不愿在一个土豪劣绅面前理屈词穷,他直指要害处,说:“还说没血债!那新四军通信员是谁出卖给日本人的?”

  “是王腊狗。”丁宗望毫不犹豫地说,神态自然,不像撒谎。众人都一惊,都吼他:“你别胡说!别乱咬!乱咬人还是枪毙你!”

  丁宗望说:“枪毙我是一回事,王腊狗又是一回事。他是出卖过新四军通信员,我有人证物证。怎么成了我出卖?我死也不能担这汉奸的罪名!”

  工作队长气咻咻说:“好好,我倒看他有什么人证物证。”

  立时就叫人从台下会场上叫来了饶三,饶三一见丁宗望就撑不住了,扭头死活要跑。丁宗望说:“饶三当时是我家厨师,他在场,他可以作我的证人。”

  饶三抓住工作队长说:“我不做他的证人,我也不做王腊狗的证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说完跳下台子发足狂奔,谁也追不上他。

  大家就商量说先不要丁宗望上台,带到一边去审审他再说。

  大会开始,丁宗望果然就没上台,被工作队带到一间小屋里审问。

  丁宗望一直不讲王腊狗那段丑事是有他的考虑的,首先是怕逼急王腊狗,其次是怕王腊狗的同志们不相信,反而自找麻烦。这种时刻他顾虑全消,拼着一死,便把当年一段惊险故事详详细细讲了出来。

  人一般都有感觉真话和谎话的本能。工作队长听完,说:“照你这么说,你还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

  丁宗望忽然受到了启发,忙说:“对对,我送过陶铸杨学诚的信。”

  工作队长见牵扯出了自己党内的高级首长,觉得事关重大,匆匆去请示了镇委书记、镇长和省里来的特派员。特派员原本是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成员,知道信的事,也知道通信员被日寇杀害的事,还知道王劲哉最后看到了信,据说是个老百姓背熟了信之后口述出来的。

  “走,快去见见!”特派员说。

  王腊狗在帮助主持公判大会。押上场的土豪劣绅中间不见了丁宗望使王腊狗吃惊不小,他赶忙到处寻问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丁宗望只是暂时带开受审,他惹恼了工作队长。王腊狗放心了。

  会场上人声鼎沸。受害的穷人一个个声泪俱下,上台控诉,有的还出示了血衣。群众高呼口号,群情激愤。王腊狗领呼口号,嗓子都快哑了。

  这时候,在离会场不远的g间小屋里,丁宗望正在背诵陶铸杨学诚给王劲哉的信。有两个人同时在做笔录,特派员目不转睛望着五花大绑背插死囚标志的丁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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